暮春的雨丝依旧绵密,黏腻的湿意裹着荣国府的霉味,顺着窗棂缝隙往人骨头里钻。
被查封的府邸比往日更显死寂,黑漆木门上贴了大理寺的封条,被雨水泡得发皱,几个老嬷嬷缩在门房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官差呵斥声,连大气都不敢喘——贾政与贾琏被押往大理寺的消息,早已像这雨丝般,缠得整个宁荣街人心惶惶。
宗人府的牢墙被雨水浇得发黑,湿气漫进牢房的每一处角落。
贾琏蜷缩在草堆上,听着隔壁传来的王熙凤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却连探过头去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他怀里揣着审案官员甩来的账册副本,那上面的每一笔假账,都与王熙凤放高利贷、勾结官府的勾当脱不了干系,而最后落笔的人,竟是他自己。
他想起从前在风月场上的意气风发,想起王熙凤在他面前拍着胸脯说“天塌下来有我兜着”的模样,只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狠狠啐了一口血沫在草堆上。
王熙凤的咳嗽终于停了,枯瘦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缝里嵌满了泥污。
平儿托人送来的药,她只攥到了一小包,此刻早已被雨水泡得化开,黏在掌心像一团烂泥。
她望着牢房外的雨帘,恍惚间看见当年协理宁国府时,自己穿着金绣蟒袍站在廊下发号施令,丫鬟仆妇们噤若寒蝉,而黛玉就站在不远处的沁芳亭边,手里捏着一卷诗稿,眉眼清淡地看着她。
那时她只当这姑娘是个不懂世事的娇客,如今才明白,这府里最通透的,从来都是这个寄人篱下的林丫头。
王夫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发髻上的银簪早就不知去向,散乱的发丝黏在满是泪痕的脸上。
她听见贾琏的闷咳,听见王熙凤的喘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
她想起金钏投井时,自己是如何冷漠地让人拖走尸体;想起晴雯被撵时,自己是如何听信谗言,说她“狐媚子勾引宝玉”;想起无数次在贾母面前说黛玉的坏话,说她“性子孤僻,不是有福的模样”。
如今想来,那些话像一把把刀子,不仅扎在了黛玉心上,更扎得贾府万劫不复。
她怀里揣着宝钗托人送来的字条,上面只写着“保重”二字,可这两个字,却让她哭得更凶——薛家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力顾着她这个落难的亲家。
东厢房里的霉味更重,宝玉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袍,呆呆地坐在窗边,看着雨水打湿窗纸,晕开一片片水痕。
袭人端着一碗稀粥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红了眼眶:“宝二爷,多少吃点吧,身子熬坏了,可怎么好?”
宝玉却像是没听见,指尖反复摩挲着窗棂上的一道刻痕,那是当年他和黛玉一起刻下的,写着“桃花帘外开仍旧”。
他喃喃自语:“妹妹早就说了,‘莫耽虚妄,多顾自身’,是我不听,是我糊涂……”
雨丝敲打着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将这些消息裹着湿气,送进了京城的各个府邸。
南安王府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南安太妃眉宇间的烦躁。
她将手里的密信狠狠掷在案上,信上的墨迹被水汽晕开,写着忠顺王已从荣国府旧仆口中,撬出了贾敏田庄与贾府往来的蛛丝马迹。
“废物!”
南安太妃怒斥一声,指尖攥得发白,“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也值得忠顺王大张旗鼓?他以为拿捏住这点把柄,就能扳倒林黛玉?”
幕僚垂首站在一旁,低声道:“太妃息怒。忠顺王怕是急了,贾府倒了,他少了一枚牵制北静王的棋子,只能从黛玉身上下手。只是……黛玉既敢让林府的人给荣国府送米送药,想来是早有准备。”
南安太妃冷笑一声,拿起案上的玉镯摩挲着:“准备?她纵有千般准备,也脱不开‘贾府外孙女’这个名头。
忠顺王想当这个出头鸟,便让他去。咱们只需等着,等他和黛玉斗得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对了,让人盯着探春那边,她如今在北境手握实权,若是黛玉出事,她未必会袖手旁观。”
北静王府的书房里,雨声敲打着窗棂,北静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
属下刚从荣国府回来,浑身都沾着湿意,躬身禀报道:“王爷,荣国府的旧仆里,有个曾管过田庄账目的,被忠顺王的人带走了。听说那人手里,有当年贾敏田庄与贾府周转银子的流水账。”
北静王转过身,指尖轻叩着案上的地图,眸色深沉:“流水账?怕是忠顺王让人伪造的吧。贾敏何等精明,岂会留下这等把柄?”他走到案前,拿起一封密信,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传我的话,让大理寺的人‘仔细’核查那些账目,务必找出破绽。另外,派人给黛玉递个信,就说,北静王府愿为她佐证,贾敏田庄账目向来清白。”
属下一愣:“王爷,您何必……”
“何必帮她?”
北静王打断他的话,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林黛玉若倒了,忠顺王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本王。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懂吗?况且,她手里握着贾探春这张牌,留着她,比除掉她更有用。”
雨还在下,林府的窗前,黛玉放下手中的书,指尖拂过书页上被雨水打湿的字迹。
忠叔撑着油纸伞从外面进来,伞面上的水珠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姑娘,”
忠叔躬身禀报,“大理寺查封荣国府时,搜出了一批假账,上面牵扯到先夫人的田庄。忠顺王的人,已经把那管账的旧仆带走了。
另外,北静王府和南安王府都派人递了话,北静王愿为咱们佐证账目清白,南安太妃那边……只是派人来探了探口风。”
黛玉微微颔首,目光望向窗外的雨帘,枝头的桃花被打得七零八落,落了一地残红。
她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语气平静无波:“北静王是为了自保,南安太妃是在观望,忠顺王是想渔利。他们的心思,倒是一目了然。”
紫鹃端着一杯热茶进来,见她面色淡然,忍不住低声道:“姑娘,要不要让人去大理寺打点一下?那旧仆若是被屈打成招……”
“不必。”
黛玉抬手打断她的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我早料到忠顺王会有这一手,当年先夫人留下的田庄契约,还有姑苏知府的印鉴,都在我这里。
他想拿假账栽赃,怕是没那么容易。”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荣国府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另外,让人告诉荣国府的老嬷嬷,府里的旧仆若是愿意走,便给些盘缠,若是愿意留,便让他们守着这空宅子——但记住,不许再与任何王府的人接触。”
忠叔应声退下,紫鹃望着黛玉清冷的侧脸,忍不住道:“姑娘,您这是……”
黛玉转过身,拿起案上的书,翻到那一页写着“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诗句,语气清淡却带着千钧之力:“荣国府的债,要算,但不是现在。先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把他们的獠牙都露出来,才好一一斩断。”
暮春的雨依旧缠绵,敲打着青石板,敲打着荣国府的断壁残垣,也敲打着京城各方势力的棋局。
而林府的窗前,黛玉静立在雨帘后,眼底清明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