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
绣衣大狱深处,不见星月,唯余铁锁寒光与墙角渗水滴答之声。锦年蜷坐于石床之上,指尖缠绕着一缕从发间拆下的银丝——那是她最后的“针”。没有布,没有线,没有绣绷,唯有冰冷石壁,如墓碑般沉默矗立。可她知道,这一面墙,终将开口说话。
三日前,杜嬷嬷头撞铁栏,血溅三尺,以额血写就“回针杀”三字,又断指续书口诀,只求锦年将真相带出牢狱:“莫让孙女再走我这条路……也莫让天下绣者,再为权所噬。”那血字未干,人已昏厥,狱卒拖尸而去,再无音讯。锦年跪地拾起残血,舌尖轻舐,咸腥入喉,仿佛吞下了一整个时代的冤屈。
她终于明白,师父当年并非病逝。那一场“暴毙”,是被绣线勒颈,无声无息,死于御前贡绣的金线之下。而罪名,不过是“绣纹逾制”。
今夜,她要用这具残躯,完成师父未竟之业。
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墨,以指代针,在石墙上缓缓刺入第一针。不是花,不是鸟,不是龙凤呈祥,而是一只蝶——双翼展开,形似古篆“诏”字,翅脉蜿蜒,竟是细密如文的蝇头小楷。每一道翅纹,皆藏一字,百针成行,千针成章。她绣的,是一卷被尘封三十年的先帝遗命。
——“绣衣御史,职在察奸佞、监君过,可持绣令出入禁中,先斩后奏,百官不得阻。”
此诏从未昭告天下,亦未录入玉牒,唯以秘绣存于内府暗阁,由初代绣衣御史以“活体绣经”传于弟子。师父临终前曾喃喃:“真正的绣衣,不在衣上,在骨里。”原来如此。他们不是帝王的绣工,而是天命的执针人。
蝶翼渐成,血染石壁,锦年体力渐竭,意识恍惚。恍惚间,她看见师父站在光中,手持金剪,轻轻一剪,剪断了缚住万千绣者的红线。她听见杜嬷嬷在梦中低语:“丫头,别怕痛,针扎得越深,绣出来的越真。”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锦年迅速以袖掩壁,血手抹去痕迹。来人却是新换的狱卒,低头递进一碗清水,低声道:“阿蛮托我送的。”碗底压着一根空心棉线,极细,几乎不可见。她心头一震——这是“透骨绣”专用线,芯中可藏物。她不动声色收下,待夜深人静,抽出线芯,果有一小卷薄绢,上书四字:“密道可用。”
她笑了。原来,外面还未放弃她。
第二日清晨,皇帝遣人查监,锦年早已用湿布擦去血迹,墙面看似完好。然而,那只血蝶已悄然成型,隐于阴影之中,唯有火把斜照时,方可窥见其纹路流转,如活物呼吸。更奇者,蝶腹中央,留有一处空白——恰似等待点睛之龙目。
她知皇帝必来。他容不得半分失控,尤其不容许一个女子,在牢狱之中,以针线重写天命。
而她,正等他亲眼看清:谁才是真正的“以绣乱政”?
这一夜,她再度提指蘸血,补最后一针。血珠坠地,如露凝霜。她轻语:“师父,今日我以血为誓,不求活,但求真。若天有眼,请让这蝶飞出牢笼,落在万人之上。”
墙上的蝶,终于闭合双翼,静静蛰伏,却已蕴藏雷霆。
它不再只是一幅绣——它是诏,是剑,是埋葬旧秩序的第一针。
史官日后记:此夜,绣衣大狱阴风骤起,守卒皆称见红雾自囚室门缝溢出,中有蝶影翩跹,绕梁三日而不散。人谓之:“血蝶现,天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