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感觉自己正在被拖入一片无声的、沸腾的熔岩海。
每向前一步,脚下腐朽骸骨传来的“咔嚓”碎裂声都仿佛被放大了千百倍,直抵她混乱不堪的识海深处。那枚被攥在掌心、冰凉剔透的“冰魄守神丹”,此刻是她与彻底疯狂之间唯一的、脆弱的锚点。清凉的药力丝丝缕缕渗入经脉,勉强压制着体内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灼热狂暴的力量,也像一层薄冰,暂时隔绝了部分来自那枚诡异晶核的、充满恶意的灵魂共鸣。
但隔绝,并不代表消失。相反,那种被呼唤、被牵引、被同化的感觉,随着不断深入骸骨之渊,变得越发清晰、越发不容抗拒。仿佛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本就是从这片死亡之地孕育,如今不过是倦鸟归巢。
周遭的景象也在发生着可怖的变化。两侧的骨壁不再是随意堆叠的杂烩,开始出现某种规律性的、令人不安的排列。巨大的、明显不属于人形的肋骨交错拱卫,形成一道道森然的拱门;无数细小生物的骨骼紧密镶嵌,铺成惨白蜿蜒的道路;更远处,依稀可见由完整脊椎骨搭建的、扭曲向上的螺旋阶梯,通往不见天日的更高处。
这里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尸骸堆积场,更像是一座……由骨骸精心构筑的、献给死亡与腐朽的殿堂。
空气粘稠得如同实质,弥漫着岁月沉淀的尘埃、血肉彻底腐烂后的甜腥,以及一种更抽象的、仿佛法则本身崩坏后残留的、混乱而绝望的气息。所有照明的法器光芒在这里都被极大地压制,只能照亮身前几尺范围,光芒之外,是化不开的浓稠黑暗,以及黑暗中隐约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不知是风声,还是某种尚未彻底安息的残念在低语。
白子画走在队伍最前方,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近乎无形的清冷光晕,将靠近的污秽气息无声净化。他步伐依旧沉稳,却比之前更加缓慢,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千钧的慎重。笙箫默紧随其后,面色凝重,手中持着一面古朴的罗盘,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死死指向深渊的更下方,那指针颤动的幅度,预示着前方极致的凶险。
骨头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汗水混着尚未干涸的淡金色血迹,浸湿了她的鬓发和衣领。她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眼前不断闪过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有时是燃烧着血色火焰的战场,无数扭曲的身影在厮杀、陨落;有时是冰冷寂静的虚空,星辰寂灭,万物归墟;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模糊的、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毁灭气息的背影,仅仅是惊鸿一瞥,就让她灵魂战栗,几欲崩溃。
“快了……” 一个嘶哑的、仿佛由无数声音叠加而成的低语,在她脑海深处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诱惑与恶意,“就快到了……回来……融为一体……”
“闭嘴!” 骨头在心底无声地嘶吼,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意识吞没的魔音。她再次握紧了掌心的丹药,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回神。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骸骨结构骤然变得空旷。他们仿佛来到了这座骸骨殿堂的“中心广场”。这里的骨骸不再杂乱,而是以一种近乎仪式化的方式,围绕着中央一处微微下陷的区域排列着。那些骨骸大多保持着跪拜或匍匐的姿态,朝向中心,仿佛在死亡降临的最后一刻,仍在朝拜着什么。
而在广场的中央,矗立着一座……祭坛。
那并非由石材或金属打造,而是由无数色泽暗沉、质地奇异、布满蜂窝状孔洞的巨大骨骼搭建而成。祭坛呈不规则的圆形,分作三层,层层收缩,最上方是一个凹陷的平台。祭坛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早已被岁月和污秽侵蚀得模糊不清的符文,但那符文的纹路走向,依然散发着一种古老、邪异、令人极其不安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祭坛周围的地面上,插着八根粗大无比、色泽如墨、同样布满扭曲符文的骨柱。骨柱顶端,延伸出早已锈蚀断裂的巨大锁链,这些锁链的末端,无一例外,都连接着他们之前看到的那具庞大神魔遗骸的各个关节部位——显然,这祭坛与那遗骸,本是一体。
“这是……某种献祭,还是封印?” 笙箫默停下脚步,望着那祭坛,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手中的罗盘指针已经停止颤动,直直指向祭坛中心,散发出刺目的红光。
白子画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祭坛最上层平台的中心。那里并非完全空置,而是斜插着一块残破的、仿佛石碑的黑色物体。石碑大半截埋入祭坛骨质之中,只露出小半截表面,上面似乎也刻着文字或图案,但距离较远,又被一层灰蒙蒙的能量场笼罩,看不真切。
骨头体内的“种子”在这一刻,跳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频率,几乎要与她的心脏共振。那枚遗骸胸口的晶核,光芒也陡然明亮了几分,与祭坛、石碑产生了肉眼可见的能量链接,暗红色的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
“咚咚……咚咚……”
心跳声,不再仅仅是感知,而是化作了实质的音波,从祭坛和遗骸方向扩散开来,震得人气血翻腾,耳膜刺痛。几个修为稍弱的弟子,脸色瞬间煞白,不得不运功抵抗。
骨头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那魔音的诱惑和体内力量的暴动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死死咬住牙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祭坛中心的残碑吸引。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厌恶、却又夹杂着一丝诡异熟悉感的冲动,驱使着她向前迈步。
“小心!” 白子画沉声喝道,同时抬手,一道凝练的剑气屏障瞬间在队伍前方展开。
几乎是剑气屏障展开的同一瞬间,祭坛周围那八根黑色骨柱上,原本黯淡的符文猛地亮起血红色的光芒!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怨恨与疯狂的精神冲击,如同无形的海啸,轰然席卷了整个广场!
“啊——!” 数名弟子猝不及防,抱着头发出痛苦的惨叫,眼耳口鼻中渗出鲜血,眼中充满了惊惧的幻象。
骨头首当其冲。那精神冲击仿佛认准了她,绝大部分的恶意与信息流都朝着她汹涌而来。她感觉自己的头颅像是要炸开,无数嘈杂的、尖锐的、充满了负面情绪的声音强行灌入:
“杀……杀了他们……”
“恨……永恒的恨……”
“封印……背叛……代价……”
“吾主……归来……”
在这些疯狂的嘶吼与诅咒中,一些更为清晰的、连贯的意念碎片,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意识深处:
“……以万千生灵之魂血为祭……铸就永世囚牢……”
“……剥离其名,扭曲其忆,裂解其魂……遗忘之咒……”
“……妖神之力……不灭……终将重聚……容器……钥匙……”
“容器……钥匙……剥离……遗忘……” 这些词语,与她之前听到的、来自晶核的呼唤,以及东方彧卿隐晦的暗示,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骨头头痛欲裂,身体剧烈颤抖,七窍中淡金色的血液再次涌出,比之前更加汹涌。她踉跄着向前扑倒,白子画身形一动,已来到她身边,伸手欲扶。
就在白子画指尖即将触及她肩膀的刹那,骨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他下意识伸出的手,眼眶通红,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扑向了那座祭坛,扑向了那块残碑!
“骨头!不可!” 笙箫默惊骇大喊。
但已经晚了。
骨头的手,带着满手的血污(有自己的淡金血,也有之前沾染的污秽),重重地按在了那块露出祭坛的、冰冷的黑色残碑之上!
触手的感觉,并非坚硬,而是一种诡异的、带着吸附力的粘稠冰凉,仿佛那不是石头,而是凝固的、充满了恶意的灵魂淤泥。
“嗡——!!!”
残碑之上,那些模糊的符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黑色的光芒!一股远比之前精神冲击更庞大、更精纯、也更古老邪恶的意念洪流,顺着她的手臂,蛮横地冲入了她的识海!
“呃啊啊啊啊——!!!”
骨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残碑上,剧烈地抽搐起来。她的眼睛猛然睁大,瞳孔深处,倒映出无数疯狂闪烁、高速掠过的画面——不再是之前零散的碎片,而是……连贯的、汹涌的、属于他人的记忆洪流!
她“看”到了:
无尽的血色战场,神魔陨落如雨,天地崩裂,法则哀鸣。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滔天毁灭气息的身影,立于尸山血海之巅,漠然注视着万物凋零。(这是……远古洪荒,神魔之战?妖神……诞生?)
画面一转,是无数强大的存在,以自身血肉神魂为引,布下惊天动地的封印,将那毁灭的身影连同其部分力量本源,打碎、剥离、封禁于六界最污秽、最混乱的角落——蛮荒!(封印!这就是蛮荒形成的真相?)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场景:一个身着古朴祭袍、面容模糊的身影,跪在类似眼前的祭坛前,以某种禁忌的语言和仪式,从被封印的“核心”中,小心翼翼地抽离出一缕最精纯、也最暴戾的“源力”,并将其与某种复杂的、扭曲灵魂的咒文结合,打入一个……刚刚诞生的、纯净无比的婴儿魂魄之中!(容器!这就是“种子”的来源?那婴儿……是谁?)
然后,是漫长的、黑暗的轮回与等待。“容器”一代代转世,那缕“源力”与咒文如同最深的烙印,随其魂魄流转,潜伏,蛰伏……直到某一世,一个命格奇特、魂魄至纯至善的女孩诞生……(花千骨!)
记忆的画面陡然变得清晰而残酷——绝情殿的初遇,懵懂的仰慕,深情的凝望,甜蜜的酸涩,无望的守护……然后是仙剑大会的惊艳,蜀山的变故,洪荒之力的觉醒,蛮荒的放逐,妖神的诞生……最后,是漫天的指责,冰冷的锁链,蚀骨的绝情池水,穿心而过的悯生剑,以及……那一句耗尽所有力气与生命、带着无尽眷恋与绝望的诅咒……
“白子画,我以神的名义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每一个画面,每一段情感,每一次锥心刺骨的痛,都如同亲身经历,不,是比她自己的记忆还要清晰、还要刻骨铭心地烙印进她的灵魂!那是花千骨的记忆,是她遗忘的、被扭曲的、被诅咒的前世!
“不……不是我……这不是我……” 骨头疯狂地摇着头,泪水混合着淡金色的血液滚滚而下,她想挣脱,想尖叫,想否认,但那记忆的洪流是如此汹涌,如此真实,将她属于“骨头”的意识和认知冲击得七零八落。
更可怕的是,在这庞大的、属于花千骨的记忆洪流底部,在那灵魂烙印的最深处,她还“触碰”到了别的东西——一些更加古老、更加破碎、充满了无尽怨毒与毁灭欲望的意志碎片。那是被封印、被撕裂的妖神之力的残留意识!它们蛰伏在“种子”里,蛰伏在遗忘之咒的缝隙中,此刻被这祭坛残碑的共鸣彻底激活,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嘶叫着,想要与那涌来的花千骨的记忆与情感融合,想要将她拖入更深的、属于“妖神”的疯狂与混沌!
我是谁?
我是骨头?那个洒脱不羁、忘记前尘的客卿?
我是花千骨?那个痴恋师父、受尽苦楚、最终绝望诅咒的傻徒弟?
还是……那个被封印、被算计、等待着“容器”成熟、等待着“钥匙”归位、最终要毁灭一切的……“妖神”?
混乱!无与伦比的混乱!痛苦!撕心裂肺的痛苦!三种截然不同、却又彼此纠缠的身份认知,连同海量的记忆、情感、以及那毁灭的意志,在她狭小的识海里疯狂冲撞、厮杀、融合!
“噗——” 一大口混杂着淡金与鲜红的血液从骨头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面前的残碑。她的身体软倒下去,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骨头!” 白子画终于冲破那残碑爆发出的、阻隔外界的混乱能量场,瞬移而至,在她身体触地之前,将她稳稳接入怀中。
触手一片冰凉,她的身体因为过度的痛苦和能量冲击而不受控制地痉挛着,脸上毫无血色,只有蜿蜒的血迹和不断涌出的、混杂着记忆碎片的泪水。她的眼神涣散,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重复着什么。
白子画的心,在看到她这副模样的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立刻将精纯浩瀚的仙力毫无保留地输入她体内,试图稳住她濒临崩溃的识海和暴走的血脉。
然而,他的仙力甫一进入,就遭到了两股力量的激烈抵抗。一股是那暴虐的、淡金色的妖神之力(或者说“种子”的力量),另一股,则是来自残碑的、充满了恶意的、古老的精神烙印。两股力量纠缠在一起,疯狂地排斥着他的净化与安抚,甚至反过来试图侵蚀他的仙力。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在骨头混乱的、破碎的呓语中,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几个词:
“……师父……”
“……为什么……”
“……锁链……好痛……”
“……诅咒……不老不死……”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知道她看到了,感受到了,那些被他亲手施加、也折磨了他数百年的过往。
“尊上!小心!” 笙箫默的惊呼传来。
只见那祭坛残碑在吸收了骨头的鲜血后,血黑色的光芒大盛,八根骨柱上的符文也疯狂闪烁,整个祭坛开始发出低沉的、仿佛远古巨兽苏醒般的轰鸣。那具被锁链贯穿的神魔遗骸,空洞的眼眶中,竟也亮起了两团幽绿色的鬼火!
一股更加庞大、更加邪恶的气息,正在从祭坛下方、从骸骨之渊的更深处,缓缓苏醒!
白子画紧紧抱着怀中颤抖不止、意识模糊的骨头,抬头看向那轰鸣震动的祭坛和开始微微震颤的遗骸,又低头看了看骨头惨白如纸、泪血交织的脸庞。
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风暴。是愧疚,是痛楚,是决绝,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毁的疯狂。
遗忘之咒已破,记忆回响不休。
前尘的债,今生的劫,与这即将苏醒的远古凶物,交织成了最致命的网。
而他,绝不会再让怀中之人,独自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