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超越时代的公文提纲,是晋升的阶梯,也是催命的符咒。
江宁织造署的书吏房内,炭火盆驱不散江南冬日的湿冷,也驱不散陈浩然心头的腻烦。他正对着一份关于次年春季御用绸缎采买与织造的例行公文初稿进行润色。这活儿琐碎、刻板,充斥着“等因奉此”、“伏乞钧鉴”之类的套话,仿佛用文字的枷锁把人牢牢捆在既定的框框里,不得喘息。穿越近一年,他虽已习惯了幕僚身份的皮毛,但骨子里那份来自现代的灵魂,依旧时常对这种低效的、充满形式主义的文书工作感到窒息。
同僚赵师爷揣着手炉,踱步过来,瞥了一眼他案上的文稿,慢悠悠道:“陈老弟,还在琢磨这个?照往年的例程,略改几个字,呈上去便是了。曹大人对此等庶务,向来只阅不批,走个过场罢了。” 语气里带着几分老油条的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这位赵师爷,是衙署里的老人,对陈浩然这个凭借“关系”和些许“奇思”突然冒头的年轻人,表面客气,内里却多少有些不服,尤其见不得他偶尔流露出的、试图打破陈规的苗头。
陈浩然抬头,挤出一个谦逊的笑:“赵兄说的是,小弟初来乍到,多看看旧档,学学规矩。” 心中却暗自吐槽:又是复制粘贴,老祖宗玩剩下的。这流程报告写得云山雾罩,关键信息埋没在废话里,执行的人看得明白?审计……哦不,上头查起来,能迅速找到要害?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现代职场里常用的分析工具——Swot分析。优势、劣势、机会、威胁……若是用这个框架来重构这份报告,将江宁织造府的人力、技艺、库存现状(优势),织工效率低下、部分染料依赖进口的风险(劣势),新兴丝绸市场的可能(机会),以及潜在的地方官僚掣肘、天灾影响(威胁)一一厘清,再附上简洁的行动计划,那该是何等的清晰明了?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草般疯长。他想起昨日与妹妹陈巧芸偷偷见面时,她还笑他“身上都快长出清朝的辫子虫了”,激得他好胜心起。再者,家族生意如今与织造署也有些间接往来,一份更清晰的规划,于公于私,似乎都有益处。一种混合着证明自己、改善效率以及隐秘恶作剧心态的冲动,让他心痒难耐。
“罢了,就当是给自己做个笔记,内部参考,不正式呈报,应该无妨吧?” 他心存侥幸,自我安慰道。
是夜,值房寂静,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陈浩然屏退杂役,铺开新的宣纸,磨墨润笔。他先是将那篇官样文章依样画葫芦般抄录完毕,放在一边,以备不时之需。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在那份“内部参考”的提纲上,落下了惊世骇俗的第一笔。
他没有用传统的起承转合,而是在纸张上方居中,用力写下了几个字:“壬寅年春织造事务析议”。接着,另起一行,列出了四个醒目的分项:
【势之优长者】:
一、江宁织造匠户传承有序,技艺精湛,尤擅云锦、宋锦等御用重器。
二、宫内图样、尺寸档案完备,少有错漏。
三、与上等生丝产地联络尚属通畅,基础供应可保。
【师之短缺者】:
一、部分老匠人技艺恐后继无人,年轻学徒心浮气躁。
二、织机老旧,效率不及苏杭新兴工坊。
三、茜草、靛蓝等贵重染料依赖西南夷商,价格波动,运输易阻。
【时之可乘者】:
一、闻听西洋商船渐喜浓丽纹样,或可试制外销精品,补宫内用度之缺。
二、若能引入苏杭新式织机一二,或可小幅提升寻常绸缎产出,节省人工。
【事之可忧者】:
一、地方官府或于采买、匠役调派时掣肘,需提前打点。
二、今冬雪频,明春蚕事若受影响,生丝价格必涨,需早做储备。
三、……(此处,他笔尖顿了顿,终究没敢写下“天威难测,圣意无常”之类,只空着)
写到这里,他意犹未尽,又另起一页,写下“应对策要”,针对上述劣势和威胁,提出了几条具体建议,如“遴选稳重温厚之学徒,专拜老匠师,订立激励契约”、“可否密遣妥帖人往苏杭,观摩新机,酌情仿制一二?”、“请拨部分余银,趁冬末预购茜草靛蓝,囤积于干燥库房”等等。
搁下笔,他长长舒了口气。虽然用的是文言,但骨子里的逻辑框架是全新的。他看着这份条理清晰、重点突出的“分析报告”,一种久违的、来自现代职场的智力优越感和解决问题的快感油然而生。他甚至想象了一下,若曹頫大人能看到这份东西,是否会眼前一亮?
然而,这份得意并未持续太久。窗外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之声,让他发热的头脑稍稍冷却。他猛地想起这是等级森严、文字可成狱的清朝,自己这份东西,若被有心人看到,会不会被扣上“标新立异”、“妄议朝务”、“交通夷商”甚至“窥测圣意”的帽子?他打了个寒颤,连忙将这份“内部参考”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一叠废旧草稿的最底层,上面还压了几本闲书。做完这一切,他才略感心安,吹熄了灯,在黑暗中睁着眼,许久才朦胧睡去。
次日午后,陈浩然被唤至曹頫处理公务的花厅。他心中忐忑,不知何事。进得厅内,只见曹頫端坐主位,面色看不出喜怒。下首坐着赵师爷,还有另外两位资深幕僚。气氛有些凝滞。
“陈先生来了。”曹頫的声音平缓,指了指旁边一张小几,“你看看这个。”
陈浩然循指望去,心头猛地一沉,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张小几上摊开的,正是他昨夜写下,又自以为藏得隐秘的那份“Swot分析”提纲!
怎么会?他明明藏好了!是哪个小厮整理杂物时无意翻出?还是……他不敢深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强自镇定,上前拿起那份提纲,纸张边缘已被捏得有些发皱。
“此物,可是出自陈先生之手?”曹頫问道,目光如炬,落在他脸上。
陈浩然喉咙发干,知道抵赖不得,只得躬身道:“回大人,是……是晚生昨夜信手涂鸦,胡思乱想之作,不成体统,污了大人的眼,晚生知罪。”他立刻选择认怂,将姿态放到最低。
“信手涂鸦?”旁边一位姓钱的幕僚嗤笑一声,指着“势之短缺者”那几条,“陈老弟这信手一涂,可是把我江宁织造衙门的根基都动摇了几分啊。匠户后继无人,织机老旧不及苏杭……此言若是传扬出去,岂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外人还道我织造衙门徒有虚名,尽是些老弱残兵呢!”
赵师爷也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却比钱师爷阴柔得多:“陈老弟思路清奇,令人叹服。只是这‘西洋商船’、‘试制外销’之语,却有些犯忌讳了。织造衙门,专供内廷,岂能与民争利,更遑论与夷商交通?此乃太祖太宗定下的规矩。再者,‘密遣妥帖人往苏杭’……苏杭织造与我江宁织造,同气连枝,却也各有职分,私下窥探,若被对方知晓,恐生嫌隙啊。”
你一言我一语,句句如刀,直指陈浩然这份提纲中的“罪证”。陈浩然听得心头发冷,他意识到,自己那点来自现代的“效率优先”思维,在这个环境里,轻易就能被解读出无数种恶意。他之前的些许自得,此刻看来是何等幼稚可笑。
曹頫一直沉默地听着,待几人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拿起那份提纲,又仔细看了一遍,目光尤其在“事之可忧者”那条空白处停留了片刻。他抬起眼,看着额头已见汗的陈浩然,语气依旧平淡:“陈先生,你这份……析议,条陈清晰,所列诸项,倒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有些问题,本官也心中有数。”
这话一出,不仅陈浩然一愣,连钱、赵两位师爷也略显意外。
“但是,”曹頫话锋一转,声音沉了几分,“为官做事,有经有权,更有规矩体统。此等笔法,近乎市井商贾算计,非庙堂奏对之体。若此风一开,人人皆以奇巧之言妄论公事,则纲纪何在?体统何存?”
他将那份提纲轻轻放下,如同放下一个烫手山芋。“此文,立意或许不差,然形式骇俗,语多犯忌。若被御史台风闻奏事,参我一个‘纵容幕僚,妄言更张,交通外夷’,本官亦难以辩解。”
陈浩然浑身冰凉,知道自己这次闯的祸不小,连忙深深揖下:“晚生狂妄,思虑不周,险为大人招祸,恳请大人责罚!”
花厅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的哔哔声。曹頫没有立刻说话,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权衡着什么。钱、赵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再多言,静观其变。
良久,曹頫才开口道:“念你初犯,本心或是为公,此次便不作严惩。”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然则,此文及其草稿,须即刻焚毁,片纸不得留存。今日之事,出此厅,入尔等之耳,不得外传。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是!谢大人宽宥!”陈浩然如蒙大赦,连忙应下,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曹頫又看向钱、赵等人:“尔等亦当谨记。”
“谨遵大人钧命。”几人齐声应道。
一个小厮进来,取走了那份提纲和所有相关草稿,就在厅角的铜盆里点燃。跳跃的火光映照着陈浩然苍白的脸,也映照着赵师爷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神色。那不仅仅是幸灾乐祸,似乎还有一丝更深沉的忌惮。
文稿很快化为灰烬。曹頫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陈浩然失魂落魄地走在最后,感觉自己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在这个时代,思想的“异端”比行为的差错更可怕。
回到书吏房,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晌没有动弹。赵师爷随后也跟了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和气,甚至带着一丝安慰:“陈老弟,吃一堑,长一智。官场文章,贵在稳妥,不在出新。以后谨慎些便是了。”
陈浩然勉强笑了笑,点头称是。然而,他心中却波涛汹涌。曹頫最后那番话,看似斥责,却又点明“所列诸项,并非全然空穴来风”,甚至默许了销毁证据,轻轻放过……这态度,耐人寻味。是因为看在推荐人李卫的面子上?还是因为家族暗中使了力气?或者,曹頫内心深处,其实也认可这份分析指出的某些问题,只是碍于形势,不得不如此处置?
他想起藏起那份提纲的隐秘,赵师爷今日恰到好处的发难……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吗?还是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某些潜在争斗的棋子?
夜幕再次降临,陈浩然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值宿的小屋。他点亮油灯,正准备收拾心情,研读那些安全的圣贤书,目光却猛地定格在床头——那里,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地方,此刻,竟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他从未见过的、蓝布封皮的薄册子。
没有书名,没有落款。
他心脏狂跳,警惕地环顾四周,门窗紧闭,并无异状。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用微微颤抖的手,翻开了册子的第一页。
里面并非印刷字体,而是清秀却陌生的手抄文字,记录的赫然是江宁织造近年一些物料采买的流水、以及几段看似寻常、细读却隐含机锋的官员往来谈话摘要。而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与他那份“Swot分析”提纲中相似的笔墨,写着一行小字:
“君之所忧,亦有人忧。然火光能焚纸,可能焚尽人心之疑乎?”
陈浩然手一抖,册子差点掉落在地。这册子是谁放的?是友是敌?这行字,是提醒,是警告,还是……试探?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