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种狡猾的东西。
这是林默在第七次核对“鲶鱼”的神经连接时,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客户躺在记忆提取椅上,太阳穴贴着六枚电极片,呼吸平稳得像是睡着了。但林默知道,在皮肤之下,在头骨之内,那些被称为记忆的电流信号正像受惊的鱼群般乱窜。
“脑波稳定了。”助手苏芮盯着监控屏低声说。
“稳定?”林默调整着波频调节器,指尖在冰冷的金属旋钮上停顿,“苏芮,你见过真正平静的脑波吗?”
工作室里只有仪器发出的微弱嗡鸣。这是一间位于旧城区地下三层的非法记忆诊疗所,招牌上写着“林氏钟表维修”,橱窗里摆着几台停摆的老式座钟。知道门道的人会从后巷的消防梯下来,敲三下停两秒再敲两下,然后报上暗号。
“鲶鱼”的暗号是“逆流而上的人”。
“开始提取程序。”林默按下启动键。
屏幕上浮现出模糊的影像碎片——一条浑浊的河,水面上漂浮着工业油污反射出的彩虹色。这是“鲶鱼”支付的第一段记忆:十五年前新河污染的现场。林默的业务包括记忆提取、封存、修复,偶尔也做记忆植入——最后这项在黑市上价格最高,也最危险。
苏芮凑近屏幕:“污染源确定是上游的化工厂?”
“客户是这么说的。”林默盯着影像中晃动的身影——一个穿着旧工装的男人正弯腰从河里取样,“但你看他的动作。”
男人取样的姿势很专业,甚至太过专业。他不是随意舀起一瓢水,而是戴着手套,使用无菌容器,取样前还测了水温。这不像偶然路过的举报者,更像……
“训练有素的环境调查员。”苏芮替他说了出来。
林默沉默地记录下这个异常。记忆提取最吊诡之处在于,你永远无法确定提取到的是纯粹的记忆,还是记忆与想象、愿望、谎言混合后的产物。人脑不是录像机,它是艺术家,是骗子,是不断自我修改的史官。
“鲶鱼”委托他提取三段关于新河污染的记忆,支付方式不是金钱,而是一条信息——关于林默失踪妹妹下落的信息。这就是为什么林默会接下这个显然有问题的委托。
第二段记忆开始播放。
这次是夜间。男人躲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手中握着一台夜视摄像机。镜头对准河对岸的化工厂后门,一辆槽罐车正在悄悄排放。排放口的液体在夜视镜头中呈现诡异的荧绿色。
“车牌号被污泥遮住了。”苏芮皱眉。
“但你看司机。”
司机下车检查管道连接,抬头时,夜视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脸——左侧眉骨上一道明显的疤痕。林默呼吸一滞。他见过这道疤,在另一段完全无关的记忆中。
一年前,一个垂死的女人来到诊所,请求他封存一段关于她儿子被绑架的恐怖记忆。在那段记忆里,绑匪中就有这个眉骨带疤的男人。林默当时以为这只是黑帮的普通勾当,直到三天后新闻播报那女人的身份——环保局首席调查员,死于“意外车祸”。
“暂停。”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
“怎么了?”
“把这两段记忆的时间标记调出来。”
屏幕上显示:第一段记忆时间标记为2008年9月15日;第二段为2008年10月3日。而那个女人记忆中的绑架事件发生在2008年10月20日。
“三周时间。”苏芮也意识到了,“绑架发生在污染事件之后。”
林默重新启动记忆提取。如果“鲶鱼”是当年的调查员,那么他可能知道更多。为什么现在才来提取这些记忆?为什么偏偏找上自己?
第三段记忆开始加载。
这段影像异常混乱,像是极度恐慌状态下的记忆碎片。摇晃的镜头,急促的呼吸声,黑暗的仓库,还有——
枪声。
连续三声枪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镜头转向地面,血泊在水泥地上蔓延。然后一只手进入画面,捡起了掉落的摄像机。手指细长,指甲修剪整齐,小指戴着一枚奇特的戒指——戒面是两条相互衔尾的蛇。
戒指翻转,对准镜头。
画面陷入黑暗。
提取程序自动终止。仪器发出完成提示音,但工作室里一片死寂。
“他死了吗?”苏芮的声音很轻。
“记忆的持有者还活着。”林默看向躺在椅子上的“鲶鱼”,“但这段记忆中的拍摄者很可能已经死了。”
问题是,如果拍摄者死了,“鲶鱼”怎么可能拥有这段记忆?
除非……
“除非这段记忆是被人植入的。”林默说出那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记忆植入是最高危的黑市手术,成功率不到三成,且极易造成认知混乱和精神崩溃。但如果你想让某人“记得”某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或者“忘记”某些确实发生过的事,这是唯一的方法。
“鲶鱼”的眼皮开始颤动,这是即将苏醒的征兆。林默迅速保存了提取的三段记忆,并做了加密备份。
“要问他吗?”苏芮问。
林默摇头:“如果他不知道自己被植入过记忆,问了只会打草惊蛇。如果他知情……”他看向屏幕上的戒指特写,“那他就是故意引我们看到这个。”
“鲶鱼”睁开眼睛,眼神有几秒钟的茫然,然后迅速恢复清明。“完成了吗?”
“完成了。”林默递过存储芯片,“三段记忆都在里面,按你的要求做了基础净化处理,去除了强烈的情感残留。”
“鲶鱼”坐起身,慢慢取下电极片:“你妹妹的事……”
“你说你有信息。”
“城南废车场,地下二层,第七区。”“鲶鱼”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三年前有人在那个区域的监控里见过一个符合你妹妹特征的流浪者。但林先生,那个地方现在被‘双蛇会’控制着。”
林默感觉血液在瞬间冷却。“双蛇会”是城里最神秘的地下组织之一,涉及记忆黑市交易、神经药物走私,据说还进行非法人体实验。他们的标志就是两条相互衔尾的蛇。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因为你刚刚帮我提取的记忆,很可能与双蛇会有关。”“鲶鱼”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小心点,林先生。记忆这行当,知道的越多,能忘记的就越少。”
门关上了。
苏芮打破沉默:“这是陷阱吗?”
“可能是。”林默调出戒指的特写画面,“也可能是警告,或者是某种……测试。”
“那我们怎么办?”
林默盯着屏幕上那枚双蛇戒指。妹妹失踪五年了,所有正规渠道都走遍了,最后一点消息是在三年前彻底断掉的。如果“鲶鱼”说的是真的,如果妹妹真的在双蛇会控制的地方出现过……
“准备装备。”林默关掉显示器,“我们去废车场。”
“现在?这太明显是——”
“我知道。”林默从抽屉底层取出一个老旧的怀表,表壳内不是表盘,而是一张小照片——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约莫十六七岁,眼睛和他一样是深棕色,“但苏芮,如果我妹妹真的在那里,在双蛇会手里……”
他没有说完。不必说完。
苏芮点头,开始收拾便携式扫描仪、神经干扰器、急救包。林默则启动了诊所的自毁协议——如果24小时内不输入解除密码,所有设备会自动烧毁核心芯片,所有记忆存储会启动三重覆写。
“你真的认为能找到她吗?”苏芮轻声问。
林默合上怀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些记忆,无论多么痛苦,都不能任由它们被掩埋。”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双蛇戒指影像。衔尾蛇,古老的水恒与循环的象征。吞噬自己的尾巴,周而复始,无始无终。
而记忆也是如此,林默想。我们以为自己是记忆的主人,但其实更多时候,我们只是记忆循环中的一个片段,被过去的幽灵推动着,走向自己无法完全理解的未来。
“走吧。”他关上工作室的灯。
黑暗中,只有仪器待机的指示灯还亮着,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城南废车场的地下,有什么东西——或者说,有什么人——正在等待着。
记忆的链条即将扣上下一环。
而林默还不知道,这次寻找,将揭开的不只是妹妹失踪的真相,还有一个足以颠覆整个记忆黑市的巨大秘密——一个关于记忆可以被盗窃、交易、篡改,甚至被武器化的可怕现实。
但此刻,他只知道一件事:五年了,他终于又一次靠近了妹妹可能存在的痕迹。
这就够了。
足够让他踏入黑暗,足够让他面对任何等待在那里的东西。
包括那些本该被遗忘的,或者,那些从未真正离开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