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觉得，单独新建一个农机厂，周期长，投资大，确实存在一定风险。而且，涉及到土地、厂房、人员编制等一系列复杂问题，协调起来难度不小。”刘处长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我们考虑，是不是可以采用一种更稳妥、更高效的方式？”
他看着我，抛出了他们的方案：“我们厅下属的太原第二农具厂，你知道吧？老厂子了，设备、技术工人都有一定基础，就是产品老旧，效益不太好。我们设想，是不是可以由省里划拨一笔专项资金，对二厂进行技术改造和产能升级，让他们转产你们方案里提到的那些新式农机具？这样，既能快速形成生产能力，满足农业需求，又盘活了现有资产，避免了重复建设，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这是典型的“换汤不换药”，试图将新生的、可能挑战现有格局的创新力量，纳入旧的、僵化的管理体系中去消化、甚至扼杀。
太原第二农具厂，我了解过，管理僵化，人员臃肿，思维保守，把新产品的研发和生产交给他们，无异于将良种撒在盐碱地上，根本不可能长出预期的果实。
最终结果，很可能是专项资金被消耗，产品却依旧是换汤不换药的老一套，甚至可能因为质量或设计问题，败坏了“新一代”农具的声誉。
看来，郭省长的表态，并未让反对者放弃，只是让他们改变了策略，从正面阻击，变成了侧面迂回、釜底抽薪。
我沉吟片刻，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问道：“刘处长，这个设想听起来确实更稳妥。不知道厅里对二厂的技术改造和产品转型，有没有具体的方案？比如，研发力量如何解决？如何确保新产品能达到韩家村改良机型的设计标准和生产质量？现有的管理团队，是否有足够的动力和能力来推动这场变革？”
刘处长似乎早有准备，笑道：“具体方案当然还要细化。研发嘛，可以请你们‘星火燎原’计划的技术团队提供支持嘛，你们出图纸，二厂负责生产，这叫优势互补。管理上，厅里也会加强指导。至于动力，有了省里的专项资金，效益好了，工人的积极性自然就上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但我深知，体制的惯性、思维的惰性，绝非简单的“资金注入”和“加强指导”所能改变。
“刘处长，感谢厅里的重视和信任。”我斟酌着用词，既不能直接撕破脸，也不能轻易让步，“二厂的基础是有的，如果能成功转型，确实是一条捷径。不过，农机具的创新，不仅仅是图纸和生产的问题，更涉及到研发、生产、销售、服务整个体系的再造，需要极强的市场敏感度和快速响应能力。这一点，我对二厂现有的机制，持保留态度。”
我顿了顿，语气坚定起来：“我认为，在阳曲县设立新厂，虽然前期投入大一些，但好处在于‘一张白纸好画图’。我们可以从一开始就建立全新的管理体制、激励机制和创新文化，使其真正成为一个面向未来、面向市场的现代化农机制造企业。
这其中的长远价值，远非改造一个老厂所能比拟。这不仅仅是建立一个工厂，更是探索一种新的工业发展模式。”
刘处长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韩浩同志的想法很超前啊。不过，改革还是要考虑现实条件，步子太大，容易出问题嘛。当然，这只是我们厅里的一个初步设想，大家可以继续探讨。”
他又坐了一会儿，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刘处长，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心情并不轻松。
机械工业厅的“掺沙子”方案，虽然在我这里碰了个软钉子，但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一定会利用自身的渠道和影响力，在更高的层面推动他们的方案。
这场关于农机厂主导权的博弈，才刚刚进入深水区。
我必须加快步伐，在省里的最终决策出台前，营造出更有利于我方方案的态势。光有高层的认可还不够，还需要更广泛的共识，尤其是来自基层和潜在受益者的呼声。
想到这里，我心中有了一个新的计划。我拿起笔，开始给韩家村的韩老三、以及几个关系密切、已经尝到改良农具甜头的试点公社负责人写信。
在信中，我简要说明了省里正在筹划建立专门生产新式农具的工厂，但目前存在不同方案，询问他们对农具质量、性能、供应及时性等方面的具体需求和期望，并请他们以公社或生产队的名义，写一些情况反映或建议信，直接寄给省计委综合处转我收。
我要让决策者听到最真实、最迫切的声音：农民和基层需要的是什么？他们信得过的是什么？
与此同时，侯马那边也传来了更积极的消息。张村公社在老书记的带领下，社员们利用冬闲时间，自发组织起来，平整土地，修建简易工棚，为来年扩大香料种植和未来可能的加工厂建设做准备。那种憋着一股劲、想要干出个样子的精气神，通过赵经理的转述，清晰地传递过来。
几天后，郭省长在我的报告上做出了批示。批示内容不长，却字字千钧：
“报告阅悉。思路清晰，问题找准，建议具有前瞻性和操作性。‘星火燎原’计划初见成效，值得肯定。关于农机厂建设，可考虑以阳曲新厂方案为主，积极探索‘厂所结合’新模式，但需进一步细化可行性研究，特别是与机械工业厅等部门的协调衔接要妥善处理，争取形成合力。
侯马香料加工事宜，可由农业厅先行论证，视情况给予必要支持。请计委、农业厅牵头落实。”
批示传来，王厅长长舒一口气，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韩浩，东风来了！省长一锤定音！虽然还要协调，但大方向定了！”
我也感到一阵振奋。郭省长的批示，明确支持了阳曲新厂方案，并且点出了“厂所结合”的创新模式，这无疑是对我们最大的肯定。
然而，就在我们摩拳擦掌，准备着手细化方案、启动与机械工业厅的协调工作时，一个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让我的心情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电话是林雪晴打来的。她的声音透过滋滋的电流声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担忧：
“浩哥，你最近是不是在省里推动一个农机厂的项目，动静搞得挺大？”
“是啊，怎么了雪晴？”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听到一些风声……可能不太准确，但你一定要当心。”林雪晴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听说工业系统那边，有人可能要把状……告到上面去，说你们……特别是你，好大喜功，不尊重工业发展规律，搞重复建设，还……还可能涉及到一些经济问题……”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经济问题？这顶帽子扣下来，可是能要人命的！
“雪晴，消息来源可靠吗？具体指的是什么？”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稳。
“是……是我妈偶尔听到她单位里几个老工业口的干部议论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提到什么‘茶煮匠’的账目不清，你和那个赵经理往来密切，可能存在利益输送……还说你在韩家村期间，利用集体资源谋取私利……”林雪晴的声音带着哭腔，“浩哥，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这分明是有人要故意抹黑你！你一定要小心啊！”
我的心沉了下去。对方果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手段卑劣。他们攻击的不是方案本身，而是执行方案的人。
茶煮匠的账目，我一直要求赵经理务必清晰，每一笔与公社的合作、收购款都留有凭证，经得起查。
韩家村更不用说，我几乎是靠着后世的知识在倒贴钱帮集体积累。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上，一旦被调查，无论结果如何，都会严重损害我的声誉，进而影响到整个计划的推进。
“雪晴，别担心。”我深吸一口气，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茶煮匠和韩家村的账目都清清楚楚，他们查不出任何问题。这显然是有些人眼看正面阻止不了，就开始玩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处理好的。”
“你一定要好好的！”林雪晴哽咽着，“浩哥，我不在你身边，你……你凡事多留个心眼，遇事别太冲动。”
“我知道，放心吧。”我又安慰了她几句，才挂断电话。
放下电话，我在冰冷的宿舍里踱步，思绪飞转。对手的这一招，极其阴险毒辣。他们选择从“经济问题”入手，是因为这最容易引发关注，也最难在短时间内完全自证清白。
即使最后查无实据，调查过程本身带来的舆论压力和精力牵扯，就足以拖慢甚至拖垮我们的步伐。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化解这场危机。
我立刻行动起来。首先，我找到了王厅长，将林雪晴告知的情况和自己的分析，毫无保留地向他做了汇报。
王厅长听完，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子：“岂有此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韩浩，你别怕！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老王清楚，农业厅的党组也清楚！郭省长更是明察秋毫！这种卑劣的诬告，绝不会得逞！”
他沉吟片刻，果断道：“这件事，我们不能被动等待。我马上以农业厅党组的名义，向省委办公厅和郭省长做一个紧急汇报，主动说明情况，并请求组织对茶煮匠公司与各公社的经济往来，以及你在韩家村期间的工作，进行审查！
我们要用主动申请审查的方式，来证明我们的清白和坦荡！同时，也要提请省委注意，这种不负责任的诬告，可能对‘星火燎原’计划造成的干扰和破坏！”
“厅长，这样会不会……”我有些顾虑，主动申请审查，会不会显得我们心虚，或者把事情闹得太大？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王厅长目光锐利，“我们现在示弱，反而会让那些人更加猖狂！就是要旗帜鲜明地告诉他们，也告诉所有关注这件事的人，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查！
而且，要抢在他们正式‘告状’之前，先把我们的态度和事实摆到桌面上！打乱他们的节奏！”
我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王厅长这是要化被动为主动，将一场潜在的危机，转化为一次展示我们透明度和决心的机会。
“我明白了，厅长！我听您的安排！”
“好！你立刻去准备相关的材料，特别是茶煮匠与侯马张村公社等地的合作协议、付款凭证，还有你在韩家村期间，所有与集体经济往来的记录，越详细越好！我这就去起草报告！”
当天下午，一份以省农业厅党组名义呈送省委办公厅并报郭省长的紧急报告，便摆上了相关领导的案头。
报告中，王厅长以坚定的语气，汇报了“星火燎原”计划及农机厂方案推进过程中遇到的阻力，并特别提到了“近期听闻个别系统有人散布不实言论，恶意揣测乃至诬告我厅干部韩浩同志存在经济问题”。
报告严正声明，“韩浩同志工作积极，作风正派，廉洁自律，其所有工作均透明公开，经得起任何检验”，并“主动恳请省委派出工作组，对相关事项进行彻底调查，以正视听，廓清迷雾，保护改革积极性，维护风清气正的政治生态！”
郭省长在看到报告后，再次做出了批示，语气严肃：“支持农业厅党组态度。请省监委、计委、农业厅联合组成调查组，依法依规、客观公正进行核查，尽快给出结论。对改革探索中出现的不同意见，应通过正常渠道反映讨论，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诬告陷害和无端猜测，发现一起，查处一起，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