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半。
厚重的遮光帘已被完全拉开,江市灰蒙蒙的天光慷慨地涌入酒店套房,将每一寸昂贵的地毯、家具都镀上一层冰冷的亮色。
赵云笙却深陷在睡梦里,对这份明亮浑然不觉。
床边,李言之早已穿戴整齐。一身剪裁精良、线条利落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清冷,仿佛昨夜那个失控的、泪流满面的人只是幻影。
他静立在光影交界处,目光沉沉地落在熟睡的人脸上。
那沉睡的面容褪去了平日的冷峻和防备,显出一种难得的脆弱。
片刻的凝视后,他终是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轻轻拍了拍对方温热的脸颊:
“赵云笙,醒醒。”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模糊不耐的咕哝。赵云笙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像寻求庇护的孩童,翻了个身,将后脑勺留给他。
李言之没有放弃。
他指尖微凉,捏住对方柔软的耳垂,稍稍用力,声音也抬高了几分,带着不容忽视的紧迫:“醒醒。你公司出事了,电话一直在响。”
这句话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赵云笙猛地睁开眼,混沌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几乎是弹坐起来,脸上只剩下惊疑和瞬间绷紧的警觉:“出什么事了?!” 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不清楚。”李言之摇头,将床头柜上执着震动的手机递过去,屏幕上跳动着助理林焉的名字,“你自己看,响个不停。”
赵云笙一把抓过手机,指腹划过接听键的瞬间,助理林焉带着哭腔、几乎破音的焦急呼喊便炸裂开来:
“赵总!您在哪?!出大事了!公司出大事了!”
“别急,慢慢说,说清楚。”赵云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竭力维持着沉稳的基调。
电话那头,林焉深吸一口气,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东城地质公园项目!我们被匿名投诉严重违规!现在投标资格被紧急暂停了!要接受全面调查!同一时间,天御集团山顶豪宅的招标会,我们连会场都没进去,直接被告知资质审核不通过,被拒之门外了!这太突然了,赵总!肯定是……”
“知道了。”赵云笙打断她可能爆发的猜测,声音沉冷,“一小时后,公司见。”
他利落地掀开被子,赤脚踩过厚实的地毯,带着一种压抑的焦灼,径直走向浴室。
很快,哗哗的水声掩盖了房间里的寂静。
十几分钟后,浴室门打开,赵云笙带着一身蒸腾的水汽走出来。
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滴着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脖颈滑落,在浅色的衬衫肩头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客厅的茶几上,李言之已吩咐酒店送来了简单的早餐:一份火腿蛋三明治,一杯温热的牛奶,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
赵云笙没有走向食物,而是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绵绵细雨,将高楼林立的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里。
他望着迷蒙的雨幕,眼神有些失焦,公司骤变的危机显然已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目光无意间扫过窗边角落,李言之背对着他站在那里,身影凝固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那挺拔的背影在雨光朦胧的玻璃映衬下,显得有些失真,仿佛随时会融入那片灰色的背景。
“还没走?”赵云笙有些意外,声音打破了沉寂,“我以为你一早就会离开。”
他以为昨晚之后,李言之会比他更急于逃离这个空间。
李言之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想等你醒了,道个别。” 理由简单,却沉重。
“我有急事,没法送你了。”赵云笙瞥了眼腕表,时针无情地移动着。
“没关系,车在楼下等着。”李言之缓缓转过身。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赵云笙身上——他正低着头,专注地扣着衬衫纽扣。
敞开的领口下,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上,赫然残留着几道暧昧的、暗红色的抓痕——
那是昨夜失控时留下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肌肤相亲的混乱。
李言之脸颊蓦地一热,像被那痕迹烫到,迅速移开目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昨晚破碎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黑暗中急促的呼吸,滚烫的肌肤相贴,他吻过他汗湿的额头、绷紧的下颌、敏感的喉结、起伏的胸口、平坦的小腹……
每一寸都带着近乎绝望的索取,却唯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双紧抿的、他渴望却深知不属于他的唇。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酸胀感瞬间堵住了胸口,闷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该走了。必须走了。
“那我走了。”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李言之缓缓转身,脚步却沉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嗯。”赵云笙应了一声,声音同样轻飘飘的,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
他走到茶几边,端起那杯黑咖啡,又拿起三明治,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事务性的忙碌。
手已搭上冰凉的门把,金属的触感刺入掌心。李言之的动作却猛地顿住。
一股积压了太久、混杂着不甘、委屈和最后一点孤勇的情绪,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他猝然回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直直刺向那个端着咖啡、仿佛即将投入另一场战斗的背影:
“赵云笙!你不喜欢我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从以前到现在……总该有个原因吧?”
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勇气,也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
赵云笙抬起头。
逆光中,李言之的身形显得格外单薄,那张素净的脸上,眼神幽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浸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仿佛与生俱来的郁色。
赵云笙不是个喜欢粉饰太平、编织谎言的人。他放下手中的咖啡和三明治,认真地看着他,说道: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性格阴郁吧。我喜欢阳光、开朗、爱笑,能让人感到温暖和放松的伴侣。而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李言之紧抿的唇角和眉宇间挥之不散的阴霾,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未尽之意已昭然若揭——你给不了我这些。
李言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玉雕。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凝固。他知道,这些所谓的“理由”——阴郁、不开朗、不温暖——都不过是精心挑选、用来搪塞的借口罢了。
真正的原因,残酷而简单,只有一个:赵云笙不喜欢他。
无论是过去校园里那个默默无闻的自己,还是现在这个站在他面前的自己;
无论他们之间曾有过怎样混乱失控的亲密接触,无论他们昨晚如何共享了同一张床榻……
在赵云笙那颗冷静理智的心里,他李言之,永远只是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普通熟人”。
无论怎样努力靠近,怎样试图改变,似乎都找不到一种能够真正拉近彼此关系的方法。
一股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心灰意冷,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李言之。
他对赵云笙这份近乎偏执的感情,是在目睹那场惨烈车祸时,如同惊雷般在灵魂深处炸开的。
那份迟来的、汹涌的情感——在亲眼看到赵云笙浑身浴血、生死未卜地躺在扭曲变形的车厢里时,才被彻底唤醒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竟与当年爷爷在他怀中永远闭上眼睛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出一辙。
他怕。
怕他像爷爷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 李言之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他凝视着赵云笙,眼底深处翻涌着无法掩饰的脆弱和最后一丝卑微的希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以后……还能见面吗?” 这几乎是恳求了。
赵云笙的目光飘忽了一下,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落点。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双盛满痛苦的眼睛,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咖啡杯上。
过了几秒,才仿佛下定决心般,低声道:“……也许吧。” 一个模棱两可、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回答。
最后一点微弱摇曳的星火,终于彻底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熄灭,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李言之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抽走了他胸腔里所有的温度。
他努力挺直脊背,试图稳住那摇摇欲坠的声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而沉重:
“那你……多保重。”
不再有丝毫犹豫,他拧开门把。冰冷的金属转动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没有回头,一步踏出房门,身影决绝地消失在门外的走廊光影里。
“咔哒。”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沉闷而短促的轻响。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沉重的锁,将某种东西永远地、彻底地关在了门外,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赵云笙站在原地,仿佛被那关门声钉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落在紧闭的、光洁如镜的深色门扉上,眼神有些空洞。
“应该……不会再见了。”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豪华套房,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