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室订单带来的兴奋与忙碌持续了三个月。
当最后一批陶豆陶罐被仔细包裹、装上牛车送往王城工坊时,陶羊作坊已焕然一新。新搭了两个草棚存放陶土和成品,慢轮增至六个,还雇了第三个帮工。陶羊走路腰板挺直,说话底气十足,连带着整个南区的工匠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羡慕。
陈远却察觉到了平静水面下的暗涌。
送走最后一车货的那天下午,王城工坊派来的不是普通小吏,而是一位身着深衣、佩戴玉饰的中年官员。他仔细查验了所有陶器,对质量颇为满意,但在结清工钱后,却并未立即离开,反而看似随意地与陶羊攀谈起来。
“陶师傅,听说你们作坊有位师傅,对火候掌控极精,纹饰也颇有古意新风?”官员啜着陶羊奉上的粗茶,目光在作坊内扫视。
陶羊连忙赔笑:“大人过奖了,都是大伙儿一起琢磨的,谈不上哪位师傅特别……”
“哦?”官员放下陶杯,笑容温和却带着审视,“可我听说,这些新纹样,还有烧窑时那套‘看火辨温’的法子,都出自一位叫‘阿远’的师傅之手?北边来的?”
站在一旁整理工具的陈远,手上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陶羊额头冒出细汗:“这个……阿远确实出力不少,但主要还是咱们作坊的老底子……”
官员摆摆手,打断他:“不必紧张。王子有令,凡有一技之长、能为社稷所用者,不论出身,皆可举荐。这位阿远师傅既有如此手艺,可愿往王城工坊效力?那里薪俸更高,眼界也更开阔。”
空气安静了一瞬。
陶豆和帮工们下意识看向陈远。陶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眼神复杂——他既舍不得陈远这个“贵人”,又不敢违逆王命。
陈远放下手中的刮刀,转身,对官员躬身一礼,神色平静谦卑:“小人谢大人与王子抬爱。只是小人技艺粗浅,全赖东家收留指点,方有今日。王城工坊乃国之重地,能人辈出,小人这点微末本事,实不敢登大雅之堂。且小人习惯这小作坊的自在,求大人体谅。”
官员眯起眼睛,打量陈远。眼前这人衣着普通,面容朴素,手上沾着陶泥,态度恭顺,看不出任何异样。但拒绝王子招揽的平民,这些年可不多见。
“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官员语气微沉。
“小人知道。是小人无福,辜负大人美意。”陈远头垂得更低,姿态放得极软。
官员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也罢。人各有志。不过王子爱才,若你日后改了主意,随时可来王城工坊寻我。”他起身,又对陶羊道,“陶师傅,这批陶器甚好。往后王室日常用陶,你这里可占三成份额。好好做。”
陶羊大喜过望,连声称谢,将官员恭送出门。
待牛车远去,陶羊才擦着汗回到院里,看向陈远,欲言又止:“阿远,你……你真不去王城?那可是……”
“东家待我不薄,作坊刚有起色,我这时候走,算怎么回事?”陈远笑了笑,重新拿起刮刀,“再说,我闲散惯了,王城里规矩多,不自在。”
陶羊松了口气,用力拍拍陈远肩膀:“好!好兄弟!以后咱们有福同享!工钱再加!”
陈远笑着应下,低头继续干活,心中却警惕起来。
天乙王子的人,已经开始留意到民间有特殊技艺者,并试图招揽。这固然是这位未来商汤的雄主气度,但对他这个需要隐藏身份的人来说,却增加了风险。“阿远”这个名字和陶匠身份,已经进入某些人的视野。他需要更加低调,甚至考虑在适当时机,再次“消失”。
然而,时代的浪潮并未给他太多准备时间。
接下来的一个月,亳城的气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紧张。
首先是军队调动的迹象。一队队身着皮甲、手持铜戈的士卒频繁从城外大营开进开出,马匹和战车的数量明显增加。城门的盘查严格了许多,尤其对进出城的青壮男子和携带大宗货物者。
市井间的流言也开始发酵。
“听说北边的有易氏又反了,杀了咱们派去的使者!”
“何止有易氏!西边的羌人,东边的夷人,都在蠢蠢欲动!”
“还不是因为咱们王上……唉,太软了。听说天乙王子多次请战,王上都不准。”
“王子这次怕是要硬来了!我表哥在军中当什长,说营里都在传,王子私下里说了:‘社稷危殆,岂能坐视?’”
“可王上毕竟是一国之主,王子要是硬来,那不是……”
“嘘!慎言!”
街头巷尾,类似的低语如暗流涌动。连南区作坊里的工匠们,休息时也忍不住议论几句,既担忧战乱影响生计,又隐隐期盼着能有一个强有力的君主带来安定。
陈远默默听着,结合自己的历史知识,知道天乙(商汤)取代其父主癸(子示)的过程虽不像后世王朝更迭那般血腥,但必然伴随着权力斗争和军事威慑。如今看来,这场父子之间的权力交接,已到了临界点。
他更加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言行。在作坊里只谈陶艺,不问政事;收工后也不再频繁去敏感区域观察,只偶尔在城南平民区走走,买些生活必需品。
一天傍晚,陈远从市集返回,路过慈济医署时,发现门口围了许多人,气氛不对。
他走近些,看到几个身着官差服饰的人堵在医署门口,为首的是个面色倨傲的瘦高官吏,正对着阿蘅大声呵斥:“……分明是你们用药不当,致人病情加重!还敢狡辩!”
阿蘅站在台阶上,脸色苍白但挺直脊背,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医简:“大人,那位病患送来时已高热三日,昏迷抽搐,我用的是清热解毒的方子,剂量皆有记载,绝无不当。他病情反复,乃是本身邪毒太深,非药石能速效……”
“还敢顶嘴!”瘦高官吏挥手打断,“来人!将这庸医带回衙署!查封医署!所有药材账簿,统统查验!”
几名差役就要上前。
围观的百姓发出骚动,有人低声为阿蘅不平,却不敢出头。
陈远心中一紧。这分明是借故找茬。阿蘅的医术他清楚,谨慎细致,绝不会犯用药不当的低级错误。此时发难,恐怕与政局动荡有关——医署救治平民,在民间颇有声望,或许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或是有人想借此打击与阿蘅相关的势力?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蘅被带走。一旦入了衙署,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
就在差役即将碰到阿蘅时,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从人群外响起:
“且慢。”
人群分开,一个独眼、面容沧桑的汉子大步走来,正是厉。他穿着粗布短衣,裤腿沾满泥点,似乎刚从山里回来,手中还提着一捆草药。
瘦高官吏皱眉:“你是何人?敢阻挠公务!”
厉走到阿蘅身前,将她挡在身后,独眼平静地看着官吏:“小人厉,城外种地的。阿蘅姑娘医术如何,这条街坊邻居都清楚。大人说用药不当,可有确凿证据?病患现在何处?可敢让其他医者一同会诊?”
“你一个种地的,懂什么医理!”官吏恼羞成怒,“再敢阻拦,一并拿下!”
厉不为所动,从怀中掏出一块黝黑的木牌,举到官吏面前:“小人是不懂医理,但这块牌子,大人可认得?”
陈远目光一凝。那木牌形制普通,但上面刻的纹路,他一眼认出——那是天乙王子直属侍卫的暗记!八年前,他还在贞人舍时,曾偶然见过类似的信物。厉怎么会有这个?
瘦高官吏显然也认出了木牌,脸色骤变,嚣张气焰瞬间熄灭,甚至带上了一丝惶恐:“这……这是……”
“王子有令,”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慈济医署救治百姓有功,任何人不得无故滋扰。大人若对医署有疑,可具文呈报,自有法度处置。当街拿人,查封医署,恐不合规矩吧?”
官吏额头冒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这中间想必有些误会。既然是王子关注……下官这就回去核实,核实……”他挥手让差役退下,朝厉和阿蘅胡乱拱了拱手,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围观百姓松了口气,低声议论着散开。
阿蘅看着厉的背影,嘴唇微颤:“厉大哥,你……”
厉转过身,对阿蘅摇了摇头,将手中那捆草药递给她:“山里采的,有几味你用得着。最近不太平,小心些。”说完,不等阿蘅道谢,便转身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陈远站在远处,心中波澜起伏。厉果然和天乙王子有了联系,而且似乎地位特殊,能直接以王子名义震慑官吏。这八年,厉并非只是种地和守望,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行动。
阿蘅抱着草药,在医署门口站了许久,才默默转身回去。
陈远也悄然离开。厉的出现暂时化解了危机,但这也意味着,阿蘅和医署已经被卷入了权力斗争的漩涡边缘。他需要更密切地关注事态发展。
三天后的深夜,亳城发生了巨变。
陈远在棚屋中被远处传来的嘈杂声惊醒——不是寻常的夜巡或骚乱,而是密集的脚步声、金属碰撞声、压抑的呼喝声,从王城方向传来,迅速向全城扩散。
他迅速起身,贴近棚屋缝隙向外观察。
作坊院外,有火光晃动,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跑步经过,脚步声整齐沉重,朝着各个城门和重要街口奔去。没有喊杀声,没有哭叫声,只有一种肃杀而有序的压抑。
是兵变?还是宫变?
陈远耐心等待着。约莫一个时辰后,外面的动静逐渐平息,但一种更深沉的寂静笼罩了全城,连犬吠声都消失了。
天亮时分,陶羊脸色发白地跑来拍门:“阿远!阿远!出大事了!”
陈远开门,陶羊挤进来,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和兴奋:“王城……王城易主了!天还没亮,王子的军队就控制了所有城门和官署,听说王上……王上被‘请’去别宫‘静养’了!现在全城戒严,不许随意走动!”
果然。天乙动手了,而且是以一种相对和平、迅速的方式完成了权力交接。这符合历史记载中“汤放桀”之前的内部权力过渡,也符合天乙的性格——果决而不失谨慎,尽量减少内部动荡。
“咱们怎么办?”陶羊六神无主。
“等。”陈远冷静道,“王子既然控制了局面,想必很快会有告示。咱们照常干活,别出去乱走,别议论。”
接下来两天,亳城处于半戒严状态。街道上士卒巡逻频繁,但并未扰民。市集关闭,作坊歇业,人人关门闭户,等待局势明朗。
第三天清晨,浑厚的钟声从王城方向传来,响彻全城。
随后,一队队传令兵驰往各主要街口,张贴告示,大声宣读:
“王有令:即日起,国事由王子天乙暂摄。王上因疾需静养,移居别宫。凡百官庶民,各安其位,勿得惊扰。减赋税三成,赦非死罪囚。犒赏三军,抚恤孤寡。另,开东门粥棚三日,济困扶危……”
告示内容简洁有力,安抚民心,彰显仁政,同时明确了权力转移。
街头巷尾,百姓们从门缝里、窗户后偷偷听着,紧绷的气氛渐渐缓和。减赋、赦囚、施粥,都是实实在在的惠民之举。对于底层平民而言,谁坐在王座上或许并不最重要,重要的是日子能不能过得下去。
戒严逐步解除,市集重新开张,生活慢慢恢复常态。
但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王城和官署的人员进行了一轮更替。一些旧臣被“劝退”或调任闲职,一批年轻干练、与天乙理念相近的官员被提拔上来。贞人舍也进行了整顿,据说几个曾与韦关系密切、或顽固守旧的贞人被调离,辛的名字并未出现在变动名单上,他依旧在原来的岗位,但工作环境或许会有所不同。
其次,天乙王子——现在应该称其为“摄政王子”或“天乙主”——颁布了一系列新令:鼓励农耕,修缮水利;整饬军备,加强边防;规范市易,平抑物价;还下令在各城设立“招贤馆”,明言“凡有治国用兵之策,奇工巧匠之能,皆可自荐,量才录用”。
厉再次出现在了公众视野。他被正式任命为“王城卫戍副统领”之一,虽然官职不高,但能接近权力核心。他依旧沉默寡言,独眼锐利,负责王城部分区域的安保和王子出行的护卫。有人认出他就是当年石针的护卫,议论纷纷,但厉从不回应。
阿蘅的医署得到了王室的正式褒奖和一笔额外的资助,用于扩建和购买药材。那位瘦高官吏再未出现。阿蘅更加忙碌,除了日常诊病,还开始协助王室医官整理防治疫病的方剂。
陈远所在的陶羊作坊,因为之前与王室工坊的良好合作,接到了更多订单。陶羊乐得合不拢嘴,但对陈远更加倚重,几乎言听计从。
表面看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一个更有活力、更富进取心的政权正在形成。
但陈远知道,这只是开始。
天乙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摄政。内部整合之后,对外征伐、扩大商族影响力乃至最终取代夏朝,才是这位雄主的终极志向。而在这个过程中,亳城作为根基之地,必将经历更多的变革与动荡。
他站在作坊的院子里,看着窑火熊熊燃烧,陶坯在高温中逐渐成型、固化,变成坚固的器皿。
这座城,也正在经历一场窑变。
旧的土坯正在瓦解,新的形态正在高温中锻造。而他自己,这块来自遥远时空的“异质陶土”,必须小心拿捏火候,既要融入这个时代,又不能在高温中暴露本质。
亳城已然易主。
属于天乙的时代,正式拉开了帷幕。
而他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