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晨霜总比日光先醒,凝在沙棘枝上,被第一阵驼铃撞成细碎的银粉。苏锦正坐在学堂廊下的矮凳上,指尖拂过父兄遗留的《西域垦田札记》,泛黄的纸页上,“曲辕犁可破戈壁硬土”的批注被晨露洇得有些模糊——这是她昨夜从苏忠送来的樟木箱里翻出的,边角还留着当年漠北的沙尘痕迹。
“夫人!侯爷!东边来车队了!插着大启的旗,看着像是长安来的!”巴图的吼声裹着风冲过来,惊飞了廊下啄食的沙雀。他跑得急,皮靴上沾着未化的晨霜,手里举着个铜哨——是破骑队通报紧急情况的信号,此刻却晃得比日光还亮,“足足六辆大车,辕马都套着双缰,定是朝廷拨的农桑器具到了!”
苏锦的指尖猛地顿在“桑苗耐旱宜混沙棘灰栽种”的字句上,札记从膝头滑落,被陆乘稳稳接住。他刚在灶房帮柳姨娘烧完水,玄色布袍的袖口还沾着火星子,另一只手里攥着块磨得发亮的铁件——是前几日他按札记草图,让铁匠试打的曲辕犁犁尖,此刻被体温焐得温热。
“别急,先看清车队旗号。”陆乘的声音稳得像戈壁的岩,目光却顺着巴图指的方向望过去。晨雾渐散,远处的地平线上,果然出现了一串蠕动的黑影,驼铃混着车轴滚动的“吱呀”声,正一点点撞碎清晨的静谧。他将札记递回苏锦手中,指腹点过那句批注:“你父兄当年没能送来的东西,今日总算到了。”
苏锦攥紧札记,纸页边缘的毛刺硌得掌心发疼。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趴在长安苏府的书案上,看父亲对着西域地图画犁,兄长在旁笑说“等开春,就把这‘土中龙’送到莎车去”。那时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盛,她不懂“土中龙”是什么,只记得父亲说“有了它,西域的孩子就不用再啃冻硬的沙棘干”。
“是工部的旗号!”负责哨探的破骑队兵士飞奔回来,马鞍上挂着个漆着“工”字的木牌,“押送的是李主事,说奉陛下旨意,送农桑器具和桑苗来,还带了两名农官,专教部落百姓垦田!”
话音刚落,车队已到学堂外的空地上。辕马喷着白汽停下,车帘掀开,工部主事李大人跳下马车,袍角沾着玉门关的尘土,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陆侯、苏夫人,陛下特命下官押送这批物件——曲辕犁三十具、桑苗两千株、蚕种三箱,还有农官绘制的《戈壁垦田图》,都在账册上记着呢!”
巴图早绕着大车转了三圈,伸手拍了拍装犁铧的木箱,震得箱板“咚咚”响:“这犁看着就沉!比我们破骑队的马刀还结实,真能把戈壁的硬土翻松?”他说着就要去掀草席,被陆乘笑着拦住:“别毛躁,先让农官看看这片地的土性,你忘了上次试种沙棘,没掺羊粪全枯了?”
苏锦正和李主事核对账册,听见这话忍不住笑——陆乘这话是戳巴图的糗事,上月巴图自作主张种沙棘,嫌羊粪臭不肯施肥,结果苗刚冒芽就蔫了,还是阿依提醒“沙棘要喝羊粪水才长得壮”,才救回半片。
“陆侯说得在理。”李主事翻开《戈壁垦田图》,指着标注“莎车学堂”的位置,“农官早查过,这里的土是‘沙夹壤’,混上沙棘灰和腐熟的羊粪,保墒效果不输中原的田。只是桑苗娇贵,得先搭防风障,不然过几日刮黄风,刚栽的苗就被吹折了。”
柳姨娘端着热奶茶出来时,牧民们已围了过来,对着车上的桑苗指指点点。药罗葛的妻子捧着个装着沙棘籽的布包,走到苏锦面前,语气带着几分忐忑:“夫人,这桑苗真能在戈壁活?我们种了一辈子沙棘,从没种过这软乎乎的苗。”
苏锦接过布包,将一粒沙棘籽和桑苗的种子放在手心比对:“沙棘能在戈壁扎根,靠的是深根;桑苗能活,靠的是我们一起搭帐、施肥。就像中原的字和西域的话,看着不一样,合在一起,就能让孩子们有书读、有衣穿。”她晃了晃手中的札记,“这是我父兄当年写的,他们说,西域的土不该只长沙棘,还该长桑苗、长希望。”
陆乘已领着破骑队的弟兄们卸车,犁铧被阳光一照,泛着暖融融的光。巴图扛着一副曲辕犁,往学堂旁的空地走,嘴里喊着:“搭防风障咯!谁来搭把手?等桑苗活了,咱们都能穿丝绸衣裳!”
牧民们哄笑着跟上去,药罗葛撸起袖子,接过巴图递来的斧头:“我来!当年红山口我能扛住黑水国的兵,如今搭个障子算什么!”
苏锦靠在廊柱上,看着陆乘教弟兄们组装犁铧,李主事和农官在画垦田的标线,牧民们帮着卸桑苗,晨霜早已化尽,沙棘枝上的露珠滴在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低头翻开札记,在空白页上,用炭笔写下:“永安三年秋,桑苗至,父兄愿,始承。”
风卷着驼铃的余音掠过,学堂的“家国同梦”匾额在晨光里泛着光,与远处烽火台的炊烟连在一起。苏锦忽然觉得,那些刻在札记里的旧愿,那些浸在血里的遗憾,都将随着桑苗的根系,扎进西域的土,长出满戈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