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渟的飞机在清晨起飞。
我没有去送她。我们之间没有这个习惯,她也从未要求过。只是这次,在她轻轻带上门、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后,我站在客厅中央,第一次感到这个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空旷得令人心悸。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柠檬香气,混合着昨夜未曾散尽的、无形的硝烟味。我走到她房门口,门虚掩着。推开门,里面整洁得过分。床铺平整,书桌空空如也,只有那个带锁的抽屉紧闭着,像一只沉默的、守口如瓶的眼睛。她带走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带走了所有能直接证明她另一面的东西,只留下这个看似寻常的女孩房间,和一个被真相击得粉碎的哥哥。
我关上门,走回自己的房间。床底那个旧铁皮盒子还在。我没有再打开它。有些真相,知道一次就足够了,反复咀嚼只会让伤口溃烂。赵志刚带来的旧报纸字迹,刘渟笔记本上的冰冷记录,父母的“意外”……这些碎片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拼凑出一副令人绝望的图景。我们不是命运的受害者,我们是某个庞大黑暗棋盘上的棋子,而执棋的手,一半来自外部的“影”与“公司”,另一半,竟来自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系上围裙,去了泡馍馆。生活还得继续,账单不会因为你的世界崩塌而延期。熬汤,揉面,切肉,这些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此刻成了我唯一的锚点。肌肉记忆带着我完成一切,我的灵魂却像飘在半空,冷冷地俯视着这个叫刘帅的男人,看他如何对客人挤出笑容,如何机械地收钱找零,如何在下意识的恐惧中,留意每一个进店客人的眼神和动作——会不会是“公司”派来的?会不会是李兆龙的人?会不会是……下一个赵志刚?
林薇下午又来了,带着相机和笔记本。她说杂志的专栏反响不错,主编想做个更深入的专访,聊聊“帅帅泡馍”背后的故事,一个年轻人如何坚守传统手艺,在古城扎根。
“刘帅,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她关切地看着我,“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改天?”
“没事,就今天吧。”我说。我需要一点正常世界的声音,需要有人跟我谈论羊肉汤的火候和馍的筋道,而不是死亡、背叛和黑暗交易。
采访过程很顺利。林薇问得很细,从选料到熬汤时辰,从开店初衷到对未来的想法。我尽量回答得详细而平实,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父母早逝、与妹妹相依为命、靠手艺努力生活的普通青年。这个故事半真半假,却比完全的真相让人安心得多。
“你妹妹呢?今天没来帮忙?”林薇环顾四周。
“她……出差了。”我说。
“哦。你们兄妹感情真好。”林薇笑了笑,合上笔记本,“对了,上次拍的照片,有一张特别棒,就是你低头切肉的那张,侧影特别专注。我能用那张做专栏配图吗?”
“可以。”我点点头。
“谢谢。”她收拾好东西,犹豫了一下,说,“刘帅,有时候别把自己绷得太紧。生活嘛,总有办法的。改天我约几个老同学,一起聚聚?你也该多出来走走,别总围着灶台转。”
她的邀请真诚而温暖,像冬夜里一杯恰到好处的热茶。我几乎要点头答应。但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店外街角,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正靠在墙边,看似随意地抽着烟,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我的店门。
不是熟客。姿态有些刻意。
我心头一凛,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再看吧,最近店里有点忙。”我敷衍道。
林薇似乎有些失望,但没再多说,告辞离开。我看着她走远,那个鸭舌帽男人在她经过时,低头弹了弹烟灰,并未有任何异常举动。但我心里的警报并未解除。是李兆龙派来盯梢的?还是“公司”的人?或者,只是我神经过敏?
接下来的两天,那个鸭舌帽男人没有再出现。但我开始留意到其他细微的不协调:一个生面孔在对面店铺门口徘徊了许久,却什么也没买;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在打烊时间缓缓驶过巷口;深夜回家时,总觉得暗处有视线跟随,回头却空无一人。也许都是巧合,也许是我在巨大压力下产生的被害妄想。但我无法放松。刘渟不在,我就是唯一的目标,也是唯一的防线。我不能让她的“保护”白费,更不能让任何危险波及到这家店——这是我们仅存的、表面的正常生活。
我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观察店里的客人。那个总是独自来、吃得很慢的老者;那几个大声说笑、看起来像游客的年轻人;还有那个连续两天都来、每次都点同一碗泡馍、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他们当中,会不会有谁别有目的?这种无时无刻的警惕让我精疲力竭,却又像毒品一样让我无法摆脱。我仿佛能理解一点点刘渟常年生活在双重身份下的状态了——永远在扮演,永远在观察,永远在计算风险。
第三天晚上,我收到刘渟发来的一条加密信息,只有一个简短的地点和时间:“明晚九点,老地方,槐树下。”老地方,是指我们小时候常去、后来也偶尔会去散心的城墙根下一处僻静角落,那里有棵老槐树。她回来了,而且选择在那里见面,而不是家里。这意味着什么?有危险?不方便?还是……她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想在一个相对“中立”的地方谈谈?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脑子里反复预演着见面的场景。我该说什么?质问?原谅?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那扭曲的日常?我能做到吗?
次日,我提前关了店门。天色渐暗,我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向城墙。秋意渐浓,晚风带着凉意,吹动路边的落叶。城墙在暮色中显出沉默而庞大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槐树所在的那个角落更加偏僻,路灯昏暗,人影稀疏。
我走到槐树下,看了看时间,八点五十。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我靠在粗糙的树干上,等待。
九点整,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城墙阴影里走了出来。是刘渟。她穿着深色的运动装,背着一个双肩包,看起来风尘仆仆,但眼神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明亮锐利。她走到我面前,停下,仔细打量了我一下。
“哥,你瘦了。”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出差顺利吗?”我问,语气平淡。
“还行。”她简短地回答,然后从背包侧袋拿出一个小巧的黑色仪器,打开,屏幕上闪过几道波纹。她在检测是否有监听设备。确认安全后,她才收起仪器,看向我,眼神复杂。
“家里……没什么事吧?”她问。
“没什么。”我说,“除了……可能被人盯上了。”
刘渟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什么人?描述一下。”
我描述了鸭舌帽男人和其他可疑迹象。她听完,眉头微蹙,沉思片刻。“不像是‘公司’的风格,他们更隐蔽。李兆龙倒有可能,但他现在应该不敢轻举妄动……除非他找到了别的靠山,或者狗急跳墙。”她顿了顿,“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我这次出去,除了处理项目,也顺便查了点东西。”
“查什么?”
“关于‘影’。”刘渟压低声音,“我动用了一些以前不敢用的渠道,很小心。只查到一点皮毛。‘影’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代号,代表‘公司’里某个负责联络和下达指令的小组。他们的触角比我想象的还深。而且……”她犹豫了一下,“我怀疑,爸妈当年调查的事情,牵扯到的可能不仅仅是化工厂事故那么简单。背后可能涉及更高层面的……利益交换和掩盖。”
更高层面?我心头一沉。“那你这次出去的项目……”
“一个指定的清除任务。”刘渟直言不讳,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打扫卫生,“目标是一个掌握了‘公司’某些外围交易证据、试图勒索的中间商。很干净,看起来像突发心梗。”她看着我骤然变色的脸,补充道,“这是‘代价’,哥。我享受‘公司’提供的资源和庇护,就得完成他们指派的任务。这是游戏规则。”
“游戏规则……”我重复着这个词,感到一阵荒谬和恶心,“用别人的命当游戏?”
“在这个游戏里,不是猎人,就是猎物。”刘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冷酷,“我选择了当猎人,至少,我能决定保护谁,清除谁。比如,保护你。比如,清除王建国那种垃圾。”
又是这套逻辑。我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有力地反驳。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阴影世界里,她的做法或许真的是最有效的生存策略。但这不代表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赵志刚呢?”我换了个话题,“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暂时安全。我留意过,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接触可疑的人。”刘渟说,“但他是个变数。他的执念太深,保不齐哪天会做出不理智的事,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我会……留意他。”
“留意”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含义不言而喻。我张了张嘴,想为那个失去弟弟十二年的可怜男人说句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眼前残酷的现实面前都苍白无力。保护赵志刚,可能意味着暴露我们自己,引来“公司”或李兆龙的打击。刘渟不会冒这个险。在她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只有“我们”和“其他人”,而“其他人”的安危,优先级很低。
“哥,”刘渟向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些,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我知道你害怕,你恨我,你觉得我变成了怪物。也许我是。但这条路,我回不了头了。‘公司’不会允许知道太多的人轻易退出。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他们的规则下,尽量活得久一点,安全一点。”她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胳膊,但在半空中又停住了,慢慢收了回去,“你……你可以选择离开。我可以给你安排,新的身份,足够的钱,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过真正普通的生活。远离我,远离这一切。”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但语气里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让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她在给我选择,一条逃离这黑暗漩涡的路。用她的继续沉沦,换我的自由与安全。
这个提议像一块巨石投入我心湖,激起滔天巨浪。逃离?去一个没有血腥、没有秘密、没有妹妹的地方?我可以重新开始,像林薇期望的那样,交友,恋爱,为平凡琐事烦恼。那是我内心深处偶尔渴望的“正常”。
但……
我看着眼前的刘渟。她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却像一棵扎根在悬崖边的树,独自承受着所有风雨。她为我变成了现在这样,用她的方式在黑暗里为我辟出一小片畸形的安全区。现在,她要我丢下她,独自去享受阳光?
我做不到。
不是因为高尚,不是因为亲情未泯,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近乎本能的羁绊。我们从那个雨夜开始,就已经被血和秘密焊在了一起。我是她黑暗世界的唯一见证者,也是她人性尚未完全泯灭的唯一坐标。如果我走了,她就真的彻底坠入深渊,再无回头之日。而我的“正常”生活,也将永远建立在抛弃她的罪恶感之上,那不会是真正的自由。
“然后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平静,“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继续当‘公司’的刀,直到某天任务失败,或者被‘清理’?”
刘渟沉默了一下,说:“那是我该付的代价。”
“放屁!”我忽然低吼出来,压抑了几天的情绪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你的代价早就付够了!爸妈的命还不够吗?!我的‘正常’生活,不需要用你的命来换!”
她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我不会走,渟渟。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一起的。从那个雨夜开始,就是一起的。你选择了这条路,我……我可能没法像你那样,但我也不会丢下你。”我顿了顿,说出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命,那就一起扛。泡馍馆要继续开,日子要继续过。外面的麻烦,我们一起应付。但是……”我盯着她的眼睛,“别再把我完全蒙在鼓里。别再一个人扛所有事。我不是小孩子了。”
刘渟怔怔地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晚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更大的沙沙声。远处城墙上的灯光次第亮起,勾勒出古老的轮廓。在这片昏暗与光明的交界处,我们兄妹俩进行着决定未来命运的对话。
终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力气。
“好。”她说,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一起扛。”
她没有说更多,但我知道,这个承诺对她而言,比我所能理解的更重。它意味着她必须更小心地平衡“公司”的任务和我的安全,意味着她或许要向我透露更多黑暗世界的规则,也意味着我们之间那层由谎言和沉默构筑的隔阂,开始出现裂痕。
“回家吧。”我说,“给你煮面。加两个蛋。”
她嘴角微微弯了一下,那是一个真实的、带着疲惫和一点点释然的笑容。
“嗯。”
我们并肩离开槐树,走向灯火渐起的街巷。
她的肩膀偶尔会轻轻碰到我的胳膊,像小时候那样。
我们没有再说话,但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默契在沉默中滋生。
这不是原谅,也不是认同,而是一种在深渊边缘达成的、关于共同生存的协议。
回到家里,厨房的灯光温暖明亮。我系上围裙,烧水,打蛋。刘渟坐在餐桌旁,托着腮,安静地看着我。蒸汽氤氲上来,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过往那些血腥与不堪。
面很快煮好,热气腾腾。
我们相对而坐,开始吃面。吸溜面条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平凡得让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