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次日,神都沸腾了。
安之维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这个横空出世的寒门状元。有人说他文章惊世,得陛下赏识;
有人说他背景神秘,是某位大员的私生子;
更有人说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注定要搅动朝堂。
而与市井议论同时进行的,是各家势力的暗中动作。
陈硕在放榜当日傍晚,就被一辆青篷马车接走了。
驾车的是个沉默的中年人,只说主家有请。陈硕认得那马车上不起眼的徽记——那是渤海寒家的标记。
马车穿过半个神都,停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前。院内没有灯火通明,只有正厅点着几支蜡烛。寒文若坐在主位,依旧是一袭青衫,手捧茶盏,见陈硕进来,只抬了抬眼。
“坐。”寒文若的声音平静无波。
陈硕躬身行礼,在下首坐下。他知道,眼前这位才是他真正的“伯乐”——若非寒家暗中运作,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士子,根本不可能在春闱中获得第二十二名。
“恭喜高中。”寒文若放下茶盏,“二十二名,不算好,也不算差。”
“全赖先生栽培。”陈硕恭敬道。
寒文若看了他一眼:“栽培谈不上,不过是给你指了条路。如今路已铺好,往后怎么走,看你自己。”
他顿了顿,继续道:“安之维的事,你听说了吧?”
陈硕点头:“学生听说了。陛下亲点为状元,授监察御史。”
“你怎么看?”寒文若问。
陈硕沉思片刻,谨慎回答:“此人……太过锋芒。文章如刀,人恐怕也是刀。用好了,能破坚冰;用不好,会伤到自己。”
“说对了一半。”
寒文若淡淡道,“他确实是刀,但不是谁都能用的刀。这把刀,只有陛下能用,也只有陛下敢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陈硕,你要记住——安之维的路,你走不了。你的路,是另一条。”
“请先生指教。”
“务实,沉稳,在规则内做事。”寒文若转身看着他,“安之维要破规矩,你要守规矩。他要做急先锋,你要做压舱石。明白吗?”
陈硕心头一震,躬身道:“学生明白。”
“去吧。”寒文若挥挥手,“三日后,吏部会有任命。你会去户部,从主事做起。那里是寒家的地盘,有人会照应你。”
“谢先生。”陈硕深深一躬,退出厅堂。
走出宅院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寒文若依旧站在窗前,背影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孤寂。
陈硕知道,从今日起,他正式踏入了这个名为“朝堂”的棋局。而他的角色,早已被设定好——务实派,寒家在朝中的棋子,未来可能升到侍郎甚至尚书,但永远成不了安之维那样的锋芒。
也好。他本就是务实的人。锋芒太露,易折。
同一时间,王朴被接进了公主府。
太平公主坐在珠帘后,只露出一个朦胧的轮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慵懒:“二十七名……王朴,你让本宫很失望。”
王朴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学生……学生无能。”
“不是无能,是没用对地方。”
太平公主轻笑,“本宫让你在文章中维护李唐正统,你倒是写了,但写得太隐晦,太温和。如今陛下要的是锋芒,不是温吞水。”
“学生知错。”
“罢了。”太平公主摆摆手,“二十七名也够了。吏部那边,本宫已经打过招呼,你会去礼部,任祠部主事。那里清闲,正好方便为本宫做事。”
王朴连忙叩首:“学生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效劳?”太平公主的声音忽然转冷,“王朴,你记住——本宫要的不是效劳,是忠诚。绝对的忠诚。”
“是,是……”
“去吧。”太平公主不再看他,“记住你的身份。你的一切,都是本宫给的。若有二心……”
她没有说完,但王朴已经吓得浑身发抖。
走出公主府时,王朴几乎虚脱。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绑在了太平公主这条船上,再也下不来了。
李澄的待遇则不同。他被冯先生的人接到了一处酒楼,席间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李老弟,恭喜高中啊!”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拍着李澄的肩膀,“三十二名,不错不错!咱们冯先生说了,像你这样有血性的年轻人,就该重用!”
李澄被灌得满脸通红,心中却有些不安。这些人……似乎太过江湖气了。
“冯先生在岭南可是这个!”汉子竖起大拇指,“跟着冯先生干,保你前途无量!”
“是,是……”李澄含糊应着。
酒过三巡,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才低声对李澄说:“李公子,冯先生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去兵部,任库部主事。那里油水足,又有冯家的人照应,保你三年升郎中,五年升侍郎!”
李澄眼睛一亮。兵部库部,那可是肥缺。看来冯先生确实看重他。
“替我多谢冯先生。”李澄拱手。
“好说好说!”管事大笑,“以后都是自己人!”
这一夜,寒门三子各自归位,被背后的势力收入囊中。
而安之维,却成了所有人都找不到的谜。
放榜当晚,各大世家、朝臣派出的家仆、门客,纷纷涌向神都各处的客栈,寻找新科状元的踪迹。然而问遍所有客栈,都没有一个叫安之维的客人。
“难道状元不住客栈?”
“或许是住在某位大人家中?”
“不可能,安之维是寒门,在神都无亲无故。”
就在众人困惑之际,一个消息悄然传开——有人看到,放榜当日,安之维带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女孩,出城去了。
出城?
众人更加不解。新科状元,不留在神都接受各方祝贺,反而出城?
很快,确切消息传来:安之维在神都西郊,租了一座破旧的小院。
消息一出,全城哗然。
堂堂状元,陛下亲点的监察御史,竟然住在郊外破院?
第二日清晨,西郊那座破院前,车马络绎不绝。
安之维正在院中帮母亲摘菜。妹妹安小丫蹲在一旁,看着哥哥将菜叶一片片洗净,放在竹篮里。
“哥,你真的当大官啦?”小丫仰着脸问。
“算是吧。”安之维笑笑,手上动作不停。
“那咱们是不是不用住这里了?”小丫环视破败的院子,“这里好破,晚上还有老鼠。”
安之维摸了摸妹妹的头:“等哥领了俸禄,就给娘和小丫换个大房子。”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马蹄声。
安之维抬起头,看到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前。车夫跳下来,恭敬地敲了敲门:“请问,安状元可是住在此处?”
安之维放下手中的菜,走到门前:“在下便是。”
车夫连忙躬身:“安状元,我家主人是工部侍郎崔大人,特命小人送来贺礼,恭贺状元高中。”
说着,他从车上搬下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整齐的银锭,还有几匹上好的绸缎。
安之维看了一眼,淡淡道:“崔大人的好意,心领了。但这些礼物,在下不能收。”
车夫一愣:“安状元,这……”
“请回吧。”安之维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又一辆马车驶来。这次来的是户部某位郎中的家仆,同样带着厚礼。接着是第三辆、第四辆……
不到一个时辰,破院门前已经停了十几辆马车。各家送来的礼物堆成了小山——金银、绸缎、古玩、字画,甚至还有送宅邸地契的。
安之维站在院中,冷眼看着这一切。
母亲从屋里走出来,看到门外堆成小山的礼物,吓得脸色发白:“维儿,这……这可怎么办?”
“娘,别怕。”安之维扶住母亲,“您进屋歇着,我来处理。”
他走到院门口,看着那些等候回复的家仆,提高声音:“诸位的好意,安某心领了。但安某家中简陋,无处存放这些厚礼,还请各位带回。”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赔笑道:“安状元何必客气?这些都是我家主人一点心意,绝无他意……”
“绝无他意?”安之维打断他,目光如刀,“那请问,你家主人可曾给其他进士送过如此厚礼?”
管事噎住。
“若是没有,为何独独给我送?”安之维环视众人,“是因为我文章写得好?还是因为……我是陛下亲点的监察御史?”
院门前一片寂静。
安之维继续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安之维一介寒士,受陛下隆恩,得中状元,已是惶恐。若再收受厚礼,岂不是辜负陛下信任?”
“监察御史之职,乃纠察百官、整顿吏治。若今日收下这些礼物,明日有何面目去监察送礼之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诸位请回吧。礼物也请带回。若有人执意要留,安某只好将这些礼物登记造册,明日上朝时呈报陛下,请陛下定夺。”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大变。
呈报陛下?那岂不是把送礼的人都供出来了?
一时间,各家仆从纷纷搬运礼物,慌慌张张地驾车离去。不过片刻,院门前又恢复了冷清,只留下满地车辙印。
安之维关上门,回到院中。
母亲担忧地看着他:“维儿,你这样做……会不会得罪太多人?”
“不得罪人,就不是监察御史了。”安之维平静地说,“娘,您还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母亲眼圈一红:“怎么会不记得……”
“父亲就是因为收了一点点‘心意’,被人抓住了把柄。”
安之维的声音低沉,“那些人,今天送你一百两,明天就能说你贪了一千两。送礼不是情谊,是绳索,是枷锁。”
他握紧拳头:“儿子既然走了这条路,就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从今日起,儿子不收礼,不赴宴,不结党,只做事。”
母亲含泪点头:“好……好……娘支持你。”
小丫似懂非懂地拉着哥哥的衣角:“哥,那些人是不是坏人?”
安之维蹲下身,看着妹妹的眼睛:“不全是坏人,但……都不是简单的人。小丫记住,以后有人给你糖吃,要先想想,他为什么给你糖。”
小丫认真点头:“我记住了。”
安之维站起身,望向神都方向。那里,巍峨的宫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将面对无数试探、拉拢、诱惑,甚至威胁。
但他不怕。
五年前,安家被碾碎时,他就已经死过一回了。
如今活着,是为了讨一个公道,是为了证明——真话,能赢;清廉,能立;孤臣,能活。
他走回屋中,拿出那份《论为政者之‘器’与‘道’》的考卷,平铺在桌上。
墨迹犹新,锋芒依旧。
安之维提笔,在考卷背面写下四个字:
虽万死,不悔。
这是他对陛下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誓言。
窗外,春风拂过,吹动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新叶。
而神都城内,关于新科状元的传说,又添了一笔——不贪财,不结党,住破院,拒厚礼。
有人赞他清廉,有人说他作秀,有人骂他不识抬举。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叫安之维的年轻人,与以往的状元都不同。
他是一把刀。
一把已经出鞘,注定要见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