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民声入殿
贞观元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急些。昨夜一场春雨,打落了御花园的半树桃花,清晨推开殿门,阶下积了薄薄一层粉白的花瓣,像铺了层碎雪。李世民踩着花瓣走到廊下,正见魏征捧着一卷文书匆匆走来,靴底沾着泥,袍角还带着雨痕。
“陛下,这是关中各县的春耕报喜文书。” 魏征将文书递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振奋,“渭南、同州等地都说,今年的麦种发了新芽,比去年密三成!”
李世民接过文书,指尖拂过密密麻麻的字迹 ——“户均增粮二石”“新垦荒地百亩”“百姓自备耕牛三十头”…… 每一笔都透着鲜活的生气。他忽然想起武德七年,自己跟着李建成去关中巡查,那时刚打完刘黑闼,田地荒芜,百姓们背着孩子逃荒,路边的树皮都被剥光了。
“好,好啊。” 他连说两个 “好” 字,转身对身后的内侍道,“传旨,赏渭南县令绸缎十匹,让他把育秧的法子抄录下来,分发各州!”
“陛下,” 魏征忽然开口,语气又恢复了惯有的严肃,“臣昨日去西市,见有粮商囤积居奇,把粟米价格抬了三成,百姓们都在骂街呢。”
李世民的眉头瞬间拧紧:“查!给朕彻查!凡是囤积粮食的,按律没收,平价卖给百姓!” 他顿了顿,补充道,“让大理寺把‘禁囤积’这条写进律法,以后谁再敢哄抬物价,严惩不贷!”
魏征躬身应道:“臣遵旨。” 他抬头时,见李世民正望着阶下的桃花瓣出神,犹豫了一下,又道,“陛下,臣听说…… 洛阳的启蒙堂,窦红线姑娘收了二十个孤儿,都是当年战乱留下的。”
李世民回过神,眼中泛起暖意:“给她拨些银子,再送二十匹布,让孩子们做身新衣裳。告诉她,有难处就跟宫里说,别自己扛着。”
“臣记下了。”
魏征走后,李世民沿着宫墙慢慢走。雨后的宫墙湿漉漉的,爬满了新抽的爬山虎,绿得晃眼。他想起韦若曦,自登基后,她便搬进了东宫的偏殿,每日除了看书,就是摆弄那些从洛阳带来的草药。
“陛下怎么来了?” 韦若曦正蹲在廊下晒草药,见他进来,慌忙起身,手指上还沾着泥土。竹匾里摊着晒干的薄荷、金银花,散着淡淡的药香。
“来看看你。” 李世民蹲下身,拿起一片薄荷,放在鼻尖轻嗅,“这些能治什么?”
“薄荷能提神,金银花能清热。” 韦若曦的脸颊微红,“前几日见陛下总熬夜批奏折,想给您做些香囊。”
李世民的心像被温水浸过,软得发疼。他想起当年在洛阳,她也是这样,在药铺里守着一堆草药,见他受伤,二话不说就拿出最好的金疮药。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四处征战的秦王,而她,是药铺老板的女儿,眼里的光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
“有劳你了。” 他轻声道,“等忙完这阵子,朕带你去九成宫,那里的山泉能泡出最好的茶。”
韦若曦的眼睛亮了,用力点了点头。
回到太极殿时,房玄龄正带着几个史官候着,案上摆着新编的《起居注》。“陛下,这是武德九年的记录,臣等已按实事补全,您过目。”
李世民翻开,看到 “玄武门之变” 那一页时,指尖微微一顿。上面没有避讳,清清楚楚写着 “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伏诛”,后面还附了一句 “秦王世民流涕曰:‘骨肉相残,非朕所愿’”。
“就这样吧。” 他合上《起居注》,声音平静,“不必粉饰,也不必隐瞒。后人如何评说,自有公论。”
房玄龄躬身道:“陛下胸襟,古今罕见。”
李世民笑了笑,忽然问:“朕让你查的刘文静旧案,怎么样了?”
“已查清,确是冤屈。” 房玄龄递上卷宗,“当年裴寂构陷他‘谋反’,证据都是伪造的。臣已为他平反,追赠礼部尚书,他的家人也从岭南接回了长安,陛下要不要见见?”
“见。” 李世民点头,“明日让他们来太极殿,朕要亲自赔罪。”
次日,刘文静的儿子刘树义带着母亲和妹妹来到殿前。刘树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袍,见了李世民,眼神里有怨,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他母亲扶着妹妹,妹妹的腿在流放时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
“罪臣刘树义,参见陛下。”
李世民连忙扶起他,声音带着愧疚:“当年是朕糊涂,让你父亲蒙冤,让你们受苦了。” 他看向刘树义的妹妹,“传太医,给姑娘好好看看腿,所有开销,宫里出。”
刘母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拉着刘树义就要下跪:“谢陛下!谢陛下!”
“快起来。” 李世民扶住她们,“你父亲是大唐的功臣,朕会在凌烟阁为他立像,让后人都记得他的功绩。”
刘树义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磕了个头:“陛下…… 仁厚。”
送走刘家母子,李世民站在殿前,望着远处的终南山。春雨刚过,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像一幅水墨画。他忽然明白,所谓盛世,不只是粮仓满、国库足,更是让蒙冤的人能昭雪,让受苦的人能安稳,让每个百姓提起 “贞观” 二字时,眼里都有光。
傍晚时分,长孙皇后派人来请他去看新绣的屏风。屏风上绣着《耕织图》,农夫扶犁,农妇织布,连田埂上的野花都绣得栩栩如生。
“这是江南送来的绣娘绣的,” 长孙皇后笑着说,“她说这两年税轻了,家里能吃饱饭,孩子也能上学了,想给陛下绣个屏风,表表心意。”
李世民抚摸着屏风上的针脚,细密而均匀,像藏着无数个安稳的日夜。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窦氏教他和李建成织布,说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那时的他总嫌麻烦,织得歪歪扭扭,李建成却学得认真,织出的布连绣娘都夸好。
“观音婢,” 他轻声道,“明日朕想去趟洛阳,看看启蒙堂的孩子们,也看看…… 大哥的孩子们。”
长孙皇后握住他的手,指尖温柔:“好,臣妾陪你去。”
夜色渐深,太极殿的烛火亮到很晚。李世民批完最后一份奏折,是关于修建义仓的 —— 他决定在各州建粮仓,丰年储粮,灾年放粮,让百姓再也不用怕挨饿。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描摹一个清晰的未来。
窗外的桃花还在落,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奏折上的 “贞观元年” 四个字上,泛着淡淡的光。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民声能入殿,民心能安妥,这贞观的序幕,定会铺成最壮阔的画卷。
而那些藏在心底的过往,无论是温暖还是伤痛,都化作了脚下的基石,让他走得更稳,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