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巅,三人酒碗再次相碰,算是初步定下了这跨越世界的盟约。酒液入腹,豪情暂歇,亭内的气氛却渐渐沉淀下来,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李淳风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看着袁天罡与龙霄敲定细节。直到此刻,见二人谈得差不多了,他才轻轻放下酒碗,抚了抚雪白的长须,语气平和地开口,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袁兄,前几日闲来无事,老夫为自己起了一卦。”
袁天罡正沉浸在即将探索新世界的兴奋中,闻言随口应道:“哦?李兄你又算到什么了?是不是算出我们这趟能大发利市?”
李淳风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亭外无垠的云海,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袁天罡心湖:“卦象显示,老夫……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袁天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猛地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中的酒碗“哐当”一声掉在石桌上,酒液泼洒而出。他霍然起身,死死盯着李淳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淳风转过头,看着老友瞬间失态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与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看透生死轮回的淡然:“你我都这个年纪了,何必自欺欺人?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常伦。时候到了,便是到了。”
“不!”袁天罡情绪激动,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抓起那只一直在打盹的小乌龟“你等着。”
看着袁天罡状若疯魔的样子,李淳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清晰地传入袁天罡耳中:“袁兄!”
只是简单的一声呼唤,却让袁天罡的动作戛然而止。
李淳风看着他,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吃什么不死药。”
袁天罡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抓着小乌龟的手无力地垂下。十分不解的看向李淳风。
“为什么……”
李淳风站起身,走到袁天罡身边,像多年前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活了这么久,看了这么多,够了。顺应天命,方得自在,所以我想体验死是什么感觉。”
亭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山风依旧,云海依旧,但气氛却已截然不同。龙霄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明白,袁天罡刚刚燃起的那点对“生”的兴趣,瞬间又被这即将到来的死别笼罩了。而李淳风的豁达与决绝,也让他对这位传说中的智者,生出了更深的敬意。
袁天罡颓然坐回石凳上,低着头,久久不语。那只小乌龟从他松开的手中爬出,慢吞吞地爬回了角落。
一日光阴,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中流逝。
袁天罡没有再提异界之行,也没有像往常一样酗酒。他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酒坛,坐在李淳风房间外的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山崖。李淳风则依旧如常,偶尔与袁天罡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或是在院中缓缓踱步,神色恬淡。
翌日,天刚蒙蒙亮。
龙霄从打坐中醒来,走出房门,便看到袁天罡依旧保持着抱坛坐地的姿势,仿佛一夜未动。但他手中的酒坛已经空了。
就在这时,李淳风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淳风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他走到袁天罡面前,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道:
“时辰到了。”
袁天罡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没有抬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回应:“……嗯。”
李淳风不再多言,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他平日最喜欢打坐的那块崖边青石。他缓缓坐下,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便闭上了双眼,气息渐渐变得绵长,最终归于寂静。
他就这样坐着,面容安详,仿佛化作了山崖的一部分。
袁天罡依旧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望向崖边那道如同沉睡的身影。他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连时光都能冻结的平静。
他终于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到院子角落,默默搬来早已准备好的干柴,在李淳风遗体旁堆砌好。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沉重而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点燃柴堆时,他的手指稳如磐石。火焰升腾起来,映照着他刚毅而毫无表情的脸庞。
龙霄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插手。这是袁天罡必须亲自为老友完成的仪式。
火化持续了很长时间。袁天罡就站在一旁,如同石雕,直到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余烬和一捧灰白的骨殖。
他走上前,用一个早已备好的陶罐,仔细而郑重地将李淳风的骨灰全部收敛进去,没有遗漏一分一毫。
做完这一切,他才抱着骨灰罐,走到龙霄面前。同时,他从怀中取出三个颜色各异(淡青、月白、玄黑)、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锦囊,递给龙霄。
他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听不出丝毫波澜:
“这是他留下的,里面是三处地方的方位。将骨灰,分葬于此三地。”
锦囊本身并无灵力波动,就是普通的绸布袋子,里面装的应该是写着地名的纸条。特殊之处在于李淳风指定的这三个地点本身。
袁天罡抱着那罐犹带余温的骨灰,沉默地走回屋内。龙霄紧随其后。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还弥漫着柴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气息。
袁天罡将骨灰罐轻轻放在那张唯一的木桌上,仿佛怕惊扰了其中的安眠。然后,他拿起那三个锦囊,摩挲着光滑的绸面,眼神复杂。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率先拆开了那个淡青色的锦囊。
里面果然没有灵光异彩,只有一张折叠整齐的普通宣纸。袁天罡展开纸条,只见上面是李淳风那熟悉的、飘逸中带着一丝遒劲的字迹,赫然写着三个字:
安乐阁
看到这三个字,袁天罡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极其复杂、混合着苦涩、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了然的低笑。
他抬起头,将纸条递给龙霄,声音多了点难以言喻的意味:“这老家伙……临了临了,还是这般……不着调。”
龙霄接过纸条,看到“安乐阁”三字,也是微微一怔。他虽初来此界不久,但光听这名字,也大概能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多半是城中寻欢作乐、歌舞升平的风月场所。
将一代奇人、挚友的骨灰,第一处安葬点选在这等地方?这李淳风,行事果然如传说中那般,超乎常人想象。
龙霄看向袁天罡,两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袁天罡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那苦笑中却似乎冲淡了些许沉重的悲意:
“风流……他倒是真会选地方。生前就喜欢在热闹里寻清静,死了还要找个最热闹的地界躺着,说是要‘听曲儿’……以前就常这么胡说八道,没想到竟是当真的。”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抱怨,更像是一种带着怀念的吐槽。或许,正是李淳风这最后看似荒唐的安排,反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缓解了袁天罡心中那蚀骨的悲痛。这很李淳风,这就是他那位老友会干出来的事。
“也罢,”袁天罡将纸条重新折好,塞回锦囊,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既然是他选的,那这‘安乐阁’,咱们就去走一遭。事了之后,我随你去外面闯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