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试的绣绷上,针脚簌簌声织成一张密网。
宜修跟着太子妃下场查看,眼风扫过满场格格,大多屏气凝神。便是走后门进来的,手上也得有真功夫,不然丢的是整个家族的脸面。
不多时,宜修在平郡王嫡女怀安面前停住。
寒月天里,小姑娘穿件老气夹袄,连件像样的披风都无,冻得指尖发红,偏绣绷上的瑶池祝寿图已见雏形,仙鹤羽翼根根分明。
宜修心里暗嗤:平郡王那继福晋真是蠢得冒泡,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倒省了自己多费心思。
解下身上紫貂披风,轻轻给怀安系上,毛茸茸的边缘扫过小姑娘下巴。“仔细冻着。”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眼尾却朝温宪飞了个眼色。
温宪立刻放下暖手炉,凑过去柔声:“慢慢绣,你这手艺,准能中。回头去堂姐府里,给你煮姜茶暖身子。”
怀安的眼眶红得像染了胭脂,点头时睫毛沾了点水汽。
往前走了几步,两幅红缎绣品撞进眼里。上百个“寿”字挤挤挨挨,小的如指甲盖,大的似巴掌,拼在一处竟又是个遒劲的大写“寿”。
“这百寿图,巧思绝了。”宜修忍不住赞了句。
绣绷后探出两个脑袋,其中一个皮肤白得像剥壳荔枝,怯生生抬头,撞进宜修眼里。那双眼眸灵动得很,像藏了汪水。
宜修心里猛地一跳——这眉眼,像极了一位故人。
“你叫什么?”她放缓了语气。
“林、林月。”小姑娘的声音细得像丝线。
姓林?宜修的指尖在袖袋里蜷了蜷。上一世安陵容的母亲就是苏绣高手,也姓林。她追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父病着,来京城求药……姐姐林秀,去岁嫁了人。”林月的声音更低了,头几乎埋进胸口。
宜修心里的账算得飞快:林秀嫁的该是安比槐,按日子,再有几年便会熬瞎了眼给安比槐捐官,生下安陵容。
安比槐是个得志便猖狂的货色,宠妾灭妻,这一世……罢了,安陵容还是很有用的。
回头让蒋月瑶的阿玛(是个疾世愤俗的老顽固)去调教安比槐,再给林月个府里的差事,安比槐想往上爬,就得掂量掂量小姨子的分量,断不敢再亏待妻女。
“你这手艺,留在外头可惜了。”宜修笑得温和,“愿不愿意去我府里?管吃管住,月钱也不少。”
林月惊得猛地抬头,眼里的光碎成星子:“谢、谢福晋!”
宜修拍了拍她的肩,转身时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就当是还了安陵容的情。
继续往前走,直到太子妃宣布入选名单,才慢悠悠坐回原位。
名单念得像串珠子,乌希娜、爱蓝珠……都是早打点好的名字,宜修听得漫不经心,手指在膝头轻轻敲着。
直到最后一个名字响起:“耿佳·雯杨。”
宜修整个人顿住,抬眼望去,那姑娘站在末排,身形纤弱,眉眼间带着点怯意——正是弘昼的额娘。
前世,王府里孕妇各种小产,宜修见她胆子小,几句话就把这姑娘吓得躲去了温泉行宫,倒让她们母子得了个清静。
算算年岁,如今正好十四,管领耿德金的女儿,能入选也不意外。
宜修挑了挑眉,没再多看。弘昼是上一世漏网的鱼,这一世,她懒得再费心思。
惠妃让人留了午膳,说下午要彩排明日的祈福仪式。
宜修跟着众人起身,路过林月身边时,那小姑娘正被宫女领着往外走,回头望她的眼神里,满是感激。
太子妃拉着宜修回了毓庆宫,两人一进殿就瘫在铺着白狐裘的榻上,褪下钗环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折腾这许久,任谁都得松口气。
“二嫂歇够了?”宜修捧着茶盏,眼尾扫过她,“方才宫试,瞧见平郡王那嫡女怀安?”
太子妃捏着眉心叹气:“那孩子,继母强势,阿玛窝囊,连件像样的披风都没有,真是……”
“我想着,让她今晚去温宪府里歇着。”宜修慢悠悠搅着茶沫,“不然明儿能不能顺顺当当来祈福,可就难说了。寒月天里,平民姑娘都有件厚罩衣,她穿的那夹袄,摸着就发脆,平郡王府连这点脸面都懒得给。”
太子妃挑眉:“你倒会给温宪攒名声。”嘴上说着,却扬声唤人,“去给平郡王府递话,说怀安今晚在温宪公主府歇脚。”
宜修笑了,话锋一转:“说起来,今儿我给您使眼色,二嫂该懂我的意思?”
太子妃刚端起的茶盏顿在半空,瞪她:“你倒会得寸进尺!”
“哪儿能呢。”宜修凑过去,声音软得像棉花,“日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俸禄赏赐就那么点,咱们虽先斩后奏,可事儿办得漂亮。您这宗妇、太子妃的身份,总不能看着妯娌们犯难?”
太子妃被她逗笑,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嘴甜。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二嫂!”宜修笑得眼尾堆起细纹,又捧起茶盏奉承,“您瞧瞧,用了那红枣核桃粉,这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比明德那丫头还显嫩呢。”
太子妃被夸得眉开眼笑,留她用了午膳。
席间说些家长里短,从明德的奶量说到府里的绣娘,倒真有了几分闺中密友的模样。
毕竟揣着同一个秘密,又有共同的利益勾连,关系自然比寻常妯娌亲近得多。
冬月初五的子时,神武门像落了片星海。六十二盏孔明灯冉冉升起,罩子上的寿字、仙鹤在烛火里活过来似的,慢悠悠往西飘,仿佛真能追上西巡的御驾。
连夜赶制的贺寿绣品,早跟着快马奔往千里之外,据说太后见了,红着眼圈摸了半晌。
康熙的嘉奖很快传回来,宜修、三福晋、温宪得了“佳媳”“孝女”的赞,太子妃更是被夸“贤德”。
唯有惠妃,头天还在人前理事,第二天就称病隐退,倒让康熙顺理成章封了乌希娜、爱蓝珠为“和硕格格”。
宜修暗叹,不愧是浸淫后宫多年的老狐狸,这一进一退拿捏的,恰到好处。
大福晋捧着女儿们的册封诏书,哭到半夜,第二天就让嬷嬷给宜修送了厚礼,只说“大嫂记这个情”。
宜修笑着应下,还邀乌希娜姐妹来参加嘉瑗的满月宴,可等人一走,脸就沉了。
不是因着惠妃和大福晋,而是府里进贼了——书房的信件,被人拓印了!!
“废物!”宜修把茶盏往桌上一墩,茶水溅了高无庸一袖子,“连个家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戴铎缩着脖子不敢吭声,高无庸赶紧垂首:“奴才已经在查……”
宜修揉着额角,冷笑一声:“查什么?查到了就安稳?”
这场祈福宴,看似皆大欢喜,可底下的钩子,才刚缠上呢。
宜修将茶盏往案上一掼,碎瓷溅起的火星子差点燎到高无庸的袍角。
“潜入书房的耗子抓不住,抓住的几个‘活口’倒寻死得利落,你们是嫌府里的棺材还不够多?”
高无庸额头磕得青肿,戴铎的膝盖早没了知觉,俩人跟两截枯木似的伏在地上:“奴才该死!”
“该死的多了去了,轮得到你们现在死?”宜修踱着步,鞋跟碾过地上的碎瓷,“他们能摸进前院翻信件,下回是不是就能溜进后院,把弘昀弘时嘉瑗都装进麻袋?到时候逼我悬梁自证清白,你们是不是还得给我挑块好料子的白绫?”
这话戳得高无庸猛地一颤。
前几日抓住的死士嘴硬得很,没等审出什么,就咬碎了牙里的药。
更糟的是,书房里几封胤禛寄回的家信,边角都带着被人翻动过的折痕。
若不是护院警觉,怕是早让人抄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