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人主政的大清,对汉人的猜忌刻在骨里,却也离不得汉臣辅佐。
范文程被称“清初第一汉臣”,从皇太极时便为大清擘画,若无他,哪有后来的基业?
陈廷敬以文才辅政,李光地学政双优,周培公善军事,姚启圣通海防,张廷玉虽崭露头角却已显政务之才……正是这些汉臣,带着官僚的通病,却以高于满臣的综合素质,为大清的稳定与发展献出策略无数。
康熙能开创盛世,背后少不了这些汉臣的身影。
这些年,康熙虽调政策、平等级,让满汉官员待遇趋同,试图缓和矛盾、抬举汉臣,可骨子里的戒心从未消歇。
多尔衮窥伺皇位的旧事,鳌拜专权的前车之鉴,早已让这位帝王对权力的掌控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
多疑、猜忌不仅藏在他对儿子们的眼神里,更浸在满人防备汉家天下的惶恐中。
眼下国库欠款刚清,康熙对朝臣的信任本就跌至谷底,汉臣的敏感性愈发刺目。
若非开口的是赵御史,换作旁人,怕是早已被拖出去问斩——敢质疑帝王,置喙皇家婚事,还暗讽偏袒满蒙、勋贵?
偏赵御史说的句句是实,那张利嘴又伶牙俐齿到满朝文武不敢接话。康熙只能憋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皇上的公主皆是金枝玉叶。”赵御史却似未觉,语气愈发恳切,“自古以来,科举便是鲤鱼跃龙门的路。臣替天下文人问一句:是否有文人能凭此‘跃龙门’,得皇上青眼,做回乘龙快婿?”
这话一出,满场死寂。康熙抿紧了唇,蒙古亲王们攥紧了拳,女眷与朝臣们个个目瞪口呆,连风都似停了,只余下观礼台的木柱被日头晒得“咯吱”轻响。
焦灼之际,宜修轻步上前,屈膝行礼:“皇玛嬷,苏麻喇姑,这附近山泉格外清甜。孙媳让人用山泉水配野冰粉籽,掺了胡颓子、刺泡、三月泡和桑葚,做了些冰粉,请您与娘娘们尝个鲜。”
太后与太妃对宜修本就好感甚佳——甘佳·元惠、李静言陪她们打牌解闷,塔娜、乌日娜常来请安,宣妃处养着的弘皓、嘉瑗也乖巧讨喜,正想应下,却听一道苍老的嗓音先响了:“好,端上来吧,给大伙儿甜甜嗓子。”
是苏麻喇姑。她久居佛堂,极少在人前多言,此刻开口,带着难以言喻的分量。
宜修低头应“是”,与三福晋相视一笑,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能坦然面对太后太妃,对苏麻喇姑却始终存着惶恐。
这位陪孝庄太后历经大清初建风雨的奇女子,看人的眼光毒如鹰眼,稍有不慎露了破绽,便是万劫不复。
遑论,她清楚记得,这位曾教过康熙、如今抚养十二胤裪的老人,距离世只剩一年半(康熙四十四年九月初七)。
待苏麻喇姑去后,这世上再无人能在康熙与太子间调和。
天子与储君沉埋的矛盾终将爆发,到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四,木兰秋狝之上,当了三十三年太子的胤礽终将被废,罪名罗列十项——
索额图与苏麻喇姑的先后离世,恰是这对父子从舐犊情深到反目成仇的映照。
这位孝庄垂帘时宫中对外传话的核心人物,地位早已超越寻常宫人,便是满朝勋贵、文武朝臣,也得敬她三分。
苏麻喇姑既开口,赵御史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暂歇;康熙、太子、胤禔、噶喇普亲王、明珠等人,更是齐齐点头,连方才紧绷的下颌线都柔和了几分。
宜修示意剪秋传话,阳光落在她鬓边的珠花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恰到好处地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深谋。
这场马球盛宴,原就不该被朝堂的锐语搅了局。而苏麻喇姑这声应和,恰似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让这场剑拔弩张,暂时化作了冰粉碗里的清甜。
不多时,宫女们捧着描金漆盘上前,碗中冰粉晶莹剔透,缀着紫红的桑葚、鲜红的刺泡,浇上蜜水,看着便沁人心脾。太后先舀了一勺,赞道:“果然清甜。”
众人跟着动勺,冰凉的甜意漫过舌尖,方才的紧张渐渐消散。赵御史望着碗中晃动的野果,终是没再开口;康熙呷着冰粉,眼角余光扫过苏麻喇姑,神色复杂——这位老人,总能在最微妙的时刻,稳住这风雨欲来的朝局。
宜修坐在角落,看着众人神色渐缓,轻轻吁了口气。虽然只是暂时的平静。但至少此刻,马球盛宴该有的热闹,总算能续上了。
风掠过观礼台,将赵御史的话吹得更远。
康熙望着场中那杆猎猎作响的龙旗,这该死的赵喷子,总能在最热闹的时候,戳破那层最光鲜的窗户纸。
一场马球盛宴,竟被这一句锐语搅出了暗流。
众人或低头,或远眺,心里都清楚:今儿这事,怕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冰粉刚摆上案几,马球场的喝彩声便浪头似的涌来。舜安颜与永谦的对战已近尾声——永谦毕竟是从战场上滚过的武将,便是让了三分,身手也比舜安颜这外戚勋贵利落得多。
若非二人早私下约好,舜安颜又许了一套精工光明铠作交换,方才红缨枪挑过来时,永谦的长戟早把他挑下马了。
眼见舜安颜额头渗了汗,手臂挥枪的力道都弱了几分,永谦不再迁延。瞅准他转身的破绽,长戟陡然提速,带着千钧之力穿透防御,“铛”的一声挑中红缨枪杆。
舜安颜只觉虎口一麻,枪已脱手飞出,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咚”地倒插在场上,枪缨还在簌簌颤动。
刹那的死寂后,观礼台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永谦勒马伫立,长戟斜指天际,墨色骑装沾了些尘土,反倒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活似从画里走出来的战神。
舜安颜揉着发麻的手腕,半点不羡慕。心里只嘀咕:温宪啊,你可知永谦是能在战场上七进七出的主,偏要逼我跟他对打,就不怕我被挑得鼻青脸肿?好在这妹夫还算好商量,一套光明铠换个体面下场,值了!
“好!好!”康熙抚掌大笑,指着缓步上前的两人,“都是朕的好女婿,上来!”
待二人走到近前,他转头对噶喇普亲王扬眉,语气里满是自豪,“朕的乘龙快婿,怎会是凡俗之辈?要么是名门之后,英勇无双,气吞山河;要么是才华横溢,德行兼备,堪为天下文人表率!”
这话听着是向噶喇普亲王炫耀,实则字字都往赵御史耳里钻:
朕选女婿的眼光高着呢,不是什么文人汉臣都能攀的。
“堪为天下文人表率”是明着的门槛,学识、德行、出身、相貌是暗处的筛子,最要紧的还有年龄。
宫里未嫁的公主,最大的也不过十八,额驸年龄纵放宽些,也绝超不过三十。
三十岁能在文坛闯出字号,还没定亲娶妻的,放眼天下能有几个?更别提要同时合上那些明的暗的条件了。
赵御史却听得眼睛发亮,一反常态地红了耳根,舀冰粉的勺子都差点掉了——皇上听进去了!公主嫁文人、汉臣的事,不是没可能!那他那刚满二十、正在苦读的小儿子赵振毅,说不定也能入得了选?
宜修端着凉茶,唇角弯起一抹浅弧,眼底却清明得很。皇阿玛这话,是婉拒,也是留了活口。
目光扫过场上那杆倒插的红缨枪,心里已盘算起两年后的秋闱:
齐方起、章佳·阿克敦、兆佳·德成、辉发那拉·诺岷,再加上赵御史的小儿子赵振毅,这些人里,总要出几个能入皇阿玛眼的。
到时候,既全了帝王金口玉言,也能为弘晖将来的路,铺几块结实的垫脚石。
康熙转头又与噶喇普亲王说笑,夸永谦的枪法有当年蒙古勇士的风范。永谦垂手听着,眉宇间带着武将的磊落;舜安颜站在一旁,时不时插句玩笑,倒也不见尴尬。
观礼台的气氛彻底松快下来,连方才被赵御史搅起的阴霾,都似被风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