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两鬓霜白的法喀半倚在铺着貂绒的榻上,枯瘦的脊梁撑着松垮的锦袍,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法喀看向尹德的眼,却像盘旋的老鹰锁定猎物,锐利得能戳穿人心。枯指攥着那几张烫金请帖,语气里裹着半生隐忍的感慨,更藏着不易察觉的窃喜:“我等了多年,终于等到这步棋了。”
尹德快步上前,单膝蹲在榻前,小心翼翼接过请帖,逐字摩挲,余光扫向立在一旁的策定,眉头拧成死结。
策定早被满室凝重的气氛攥紧了心。自打阿玛平定匪患那日,仰天长啸三声呕出血来,就再没下过榻。
他原以为阿玛是积郁成疾,直到发现阿玛望着窗棂的眼神里藏着死志——那是要以一己之死,替家族洗去“皇上忌惮”的枷锁!
他急得求额娘让两位妹妹日夜守着榻前,阿玛纵有死意,也绝不会当着女儿们动手,这才勉强稳住局面。
此刻,阿玛眼底那点久违的光彩,让他心头一跳:难道……
“三哥是想借四阿哥的势,重回朝堂?”尹德斟酌半晌,终是问出了口。法喀虽行三,可前两兄早夭,在他们这些弟弟眼里,便是实打实的长兄。
“异想天开!”法喀气极反笑,喉间一阵剧痒,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片天早把我钉死在‘失势罪臣’的牌位上了!我熬不到变天,朝堂更容不下第二个索额图。钮祜禄氏的脊梁,得靠你撑起来!”
话未落,法喀猛地偏头,一口暗红的血吐在白瓷痰盂里,溅起细小的血花。他却毫不在意地抬手抹了抹唇角,枯槁的脸涨得通红:“你以为不表态、不站队,就能安稳?”
尹德连忙上前顺气,低声道:“咱们是遏必隆的后人,钮祜禄氏的根基在这儿,我哪怕被冷落,不也从佐领授了三等侍卫,兼着善扑长?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起点……”
“错!大错特错!”法喀一把推开他,声音陡然拔高,“你四哥娶的是孝懿皇后的表妹,你大哥娶的是仁孝皇后的妹妹,连你五哥的福晋都是状元之女!一大家族姻亲套姻亲,你不站队,不表态就能置身事外?错,大错特错!”
法喀抓起榻边的茶盏,狠狠砸在青砖地上,碧色茶汁溅了尹德靴面:“万岁爷升你为散秩大臣,署镶白旗护军统领,还让你入尚书房,真当是赏你救牛痘祖孙有功?尚书房是皇子皇孙的地界,你不站队,他也会逼着你站队!你是孝昭皇后的亲弟弟,是老十的亲舅舅,这身份就是绑在你身上的枷锁,逃得掉?”
“你围剿山匪,恰好救下进京报信的牛痘祖孙,哪来的巧合!”法喀的声音带着破风箱似的沙哑,却字字戳心,“天底下所有的‘恰巧’,都是精心算好的局!你以为自己在局外,早被拖进来了。”
尹德浑身一僵,脊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袍。策定则先是瞠目结舌,想通关节后气得脸都绿了,攥着拳低吼:“这是拿咱们家当挡箭牌!”
“挡箭牌?”法喀嗤笑一声,眼神扫过叔侄俩,满是不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局你入不入?这忙你救不救?”
叔侄俩齐齐低头,缄默如石。被皇上冷待十几年,好不容易靠“救牛痘祖孙”得了民心,连升三级入了尚书房。
这样的“机会”,哪怕知道是局,他们也会跳进来。
“蠢货!”法喀毫不留情地骂道,“能被人利用,说明你们还有价值!布局之人要的是咱们钮祜禄氏的势,可也实实在在给了咱们翻身的梯,偷着乐吧!”
尹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抬头时带着恳求:“三哥,您之前让我稳着,别表态……现在又让我偏帮,这不矛盾吗?”
“矛盾?”法喀气得又是一阵咳嗽,“你以为这局是雍郡王布的?真是半点没听进去!”
法喀喘着气,指节重重敲着榻沿,“早不召你入上书房,晚不召你,偏偏弘晖、弘春两位小阿哥种痘成功,让你去,你就没想想,要你教导的是谁?”
“阿灵阿那杂种都知道,得了教导十七阿哥的旨,就拼了命巴结!你呢?连万岁爷的心思都摸不透,入了朝堂,不被那群老狐狸生吞活剥才怪!”
尹德呆立当场,脸色煞白,自己这些年当真是被冷待怕了,竟连揣摩圣意的胆子都没了。
“不是四阿哥……是四福晋?”策定声音发颤,满眼不可思议,“她一个妇人,能有这本事?”
“妇人怎么了?”法喀瞪向他,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第一次提起那位早逝的长姐,“你姑姑孝昭皇后,当年明知认鳌拜为义父,会错过原配后位,为何还要认?”
“一则她是庶女,若不是鳌拜缺适龄之女,你玛法当年只有她能送进宫竞选,凭出身,她连宫门都进不去!
二则你玛法当年不过是鳌拜的追随者,拒绝就是死,与其被动,不如主动攀附!
三则鳌拜虽遭猜忌,可瓜尔佳氏的势力摆着,即便鳌拜被擒,瓜尔佳氏何曾被清洗?照样显赫!”
“仁孝皇后去后,你姑姑能上位,靠的是钮祜禄氏的根基,更靠瓜尔佳氏的支持!万岁爷若不立她,满洲大族会全力帮他平三藩?
若不是她早年遭人暗算,身子熬不住去得早,咱们家何至于落到今日地步!阿灵阿那杂种敢泼我脏水?太子的储位能不能稳?还两说!”
尹德和策定彻底僵在原地,瞠目结舌。两人只知孝昭皇后是家族荣光,却从不知这位早逝的皇后,竟有这般翻云覆雨的谋略。
难怪阿法喀避世多年,照样一眼就能洞悉朝廷动向。
法喀看着两人震惊的模样,枯眼微阖,语气里带着疲惫,却字字千钧:“尹德,你去上书房,偏帮弘晖,不是帮雍郡王,是帮万岁爷稳住他看重的皇孙。”
“策定,你去赴四福晋的宴,好好跟你两位妹妹说,拿出钮祜禄氏嫡子嫡女的体面,跟四福晋交好。”
说罢,法喀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喉间溢出一声叹息:“咱们输了十年,这局,不能再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