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斜,乾清宫的琉璃瓦浸在暮色里,泛着暖融融的金辉。
赵御史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出宫门,官服的后摆沾了点尘土,跟皇上唠了半个时辰的家常,比审了三天贪腐案还累。
刚进府门,就被温都氏攥着胳膊往里屋拉,力道大得像怕他跑了。
温都氏把他按在太师椅上,伸手就捏住他的耳朵,指腹用力一拧:“你可算回来了!四福晋刚让人递了话,大福晋要去城外温泉庄子休养,问我后天能不能同去。这是把线都牵到眼前了,你还不急?”
赵御史疼得龇牙咧嘴,伸手去掰妻子的手:“夫人轻点!会试还没放榜,这会儿求赐婚,皇上哪有心思管这个!”
“放榜就晚了!”温都氏非但没松手,反而拧得更紧,鬓边的赤金耳坠晃得人眼晕,“振毅都及冠了,乌希娜格格还小,不定下就被别人抢了去!四福晋帮咱们搭了桥,你要是不赶紧探皇上的口风,咱家就错过这桩好亲事了!”
这几天进宫借着探望表姐静妃的由头,没少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图什么?当然是变着法子,旁敲侧击,推出自己的儿子,让老太太知道有这么个人。
可惜了,表姐说,对于大格格的婚事,皇上始终不接话。
今儿就算逼着赵御史去御前跪地求饶,也得让他给个准话。
赵御史被拧得耳朵发红,实在招架不住,连忙讨饶:“再给为夫五日!五日之内,必探明白皇上的心思,成不成?”
“这话可是你说的!”温都氏终于松了手,伸手给他理了理皱巴巴的官服衣襟,语气软了些,“我让人备了热水,快去洗洗,瞧你累的。”
赵御史如蒙大赦,跟着妻子去了浴房。
热水泡过筋骨,浑身的乏气都散了,他换了身青布常服,径直去了儿子的书房。
书房里烛火通明,赵振毅正伏在案上抄书,书案上摊着刚抄到一半的《论语》,狼毫蘸着浓墨,纸上“慎思笃行”四个字写得端端正正,就是墨点溅出了好几滴,显见得心思没在笔上。
听见脚步声,见是赵御史,赵振毅连忙起身行礼:“父亲回来了。”
“坐吧。” 赵御史揉着酸乏的腰,一屁股歪在旁边的藤编躺椅上,指节叩了叩书案,发出 “笃笃” 的轻响。
“试考完了,该好好想想了 ,为父和你母亲,为何要给你筹谋求娶直郡王府的大格格?”
先前顾忌会试,他只浅浅提了句婚事,让儿子专心备考。、
如今试场的笔墨都干了,他倒要听听,这儿子到底有没有开窍。
赵振毅重新坐下,眉头紧皱,盯着着案上的镇纸:“儿子还是想不通。攀附直郡王,万一将来夺嫡失利,咱家不就成了替罪羊?”
“皇女抚蒙是祖制,皇上连亲女儿都舍得远嫁蒙古,哪会格外疼惜一个孙女?父亲要是贸然在皇上面前求亲,说不定还会被斥为结党营私!”
赵振毅试探着抬了抬眼,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难道是…… 直郡王如今在朝堂上占了上风?或是皇上私下透了口风,同意乌希娜格格留京?”
赵御史听得直扶额,恨不得敲开儿子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说你眼光浅薄你还不服气!当着你额娘的面,你说得头头是道,怎么一往深里想就犯糊涂?为父是那种攀龙附凤的人?皇上要是真在意孙女,早把她们留在京里享清福了,还会让她们去草原吹风?”
赵振毅被骂得满脸通红,耷拉着脑袋更迷糊了:“那您还说这桩婚事可行,还答应额娘去探皇上的口风……”
合着不是您拍板的吗?我猜的理由不对,您又骂我,到底谁才是糊涂人?
“你这浑小子!” 赵御史气得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力道不轻,“咚” 的一声响,“我要是有张廷玉那样的儿子,做梦都能笑醒!偏偏你大哥平庸,你又是块死脑筋!原以为是块可雕琢的璞玉,没成想是块敲不响的死石头!”
“父亲!” 赵振毅索性站起身,“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膝头撞得青砖发响,“求父亲指点迷津!”
“起来吧,地上凉。” 赵御史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眼底藏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伸手扶了他一把,“世人看夺嫡,都盯着谁能笑到最后,可身为臣子,最先要想的不是怎么赢,是怎么活!”
赵振毅一愣,满脸茫然:“咱们读书人入仕,不就是为了挣从龙之功吗?怎么反倒要先思败?”
“从龙之功?那得有命挣!” 赵御史拍着藤椅的扶手,声音压得极低,烛火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咱家是什么人家?就靠我这御史大夫的虚名撑门面,论权势,比得过佟国维?真掺和进夺嫡的浑水里,分分钟就成了被丢弃的棋子!”
这话浇得赵振毅瞬间清醒了几分,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给你娶高门贵女,不是让你攀附谁,是给你留条后路,保命用!”
赵御史放缓了语气,点了点书案上的《资治通鉴》,“当初我和你额娘琢磨着求娶公主,不是图那点富贵,是想让你有个皇帝岳父,将来真卷入党争,看在女儿的份上,皇上或新帝能抬抬手,饶过咱家。可惜你乡试名次不够亮眼,错过了这个机会。”
沉吟片刻,赵御史见儿子似有所悟,眼底闪过一丝算计:“好在你额娘有眼光,盯上了直郡王府的大格格。皇孙女虽比不得公主,可也是皇家血脉。直郡王夫妻一心想让女儿留京,静妃这两年在宫里地位稳固,我再借着会试放榜的由头,在皇上高兴的时候提一句,耍点欲擒故纵的小手段,这桩婚事,七成把握能成!”
“那…… 直郡王将来能不能上位,其实不重要?” 赵振毅终于恍然大悟,声音都带着点颤抖。
“重要的是搭上皇家的线!” 赵御史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茶水的清苦让他精神一振,“何况还有四福晋在。她心思缜密,眼光毒辣,将来不管谁登基,她都能提前站队。咱们和直郡王府结亲,再借着四福晋的关系,将来无论朝堂如何变幻,赵家都能站稳脚跟!”
书房里的烛火摇曳,映得父子二人的身影在墙上忽明忽暗。
赵振毅望着父亲鬓边的银发,终于明白了这桩婚事背后的深意。这不是攀附,是父亲为赵家铺下的一条长远生路。
赵御史看着儿子茅塞顿开的模样,终于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早这么想不就完了?笨得像头驴!赶紧把《资治通鉴》再读一遍,好好琢磨琢磨君臣之道,别将来在朝堂上吃了亏!”
“儿子明白了!” 赵振毅重重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连忙拿起案上的狼毫,这次落笔时,墨点再也没有溅出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