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干瘪沙哑的声音从门缝后的黑暗中传来，带着一种被惊扰的不悦和骨子里的漠然。
影枭微微躬身，用比平时稍显客气的语气回应：“幽影堂，影枭。带两位伤者，求见鬼手圣心前辈。”
“幽影堂？影枭？”门后的声音咀嚼着这两个词，停顿了片刻，“那枚‘鬼市骨钱’，是你投的？”
“是。”影枭答道，“按规矩，持骨钱上门者，可得一次问诊机会。”
“规矩是规矩……”门后的声音拉长了调子，带着几分玩味，“但老夫今日心情欠佳，且最讨厌……被血腥味和将死之人的晦气冲了门庭。”
话音未落，门缝里突然涌出一股阴风，卷着门口斑斓雾气的一缕，如同有生命的触手般，快速扫过影枭身后的陈文等人，重点在背负石昊和抬着影风的陈文、柳红缨身上绕了一圈。
阴风及体，陈文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透体而入，仿佛要将血液和灵魂都冻结，右肩伤口处的湮灭之力更是躁动了一下。柳红缨也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阿禾身上的曦光微光自主亮起，与那阴风接触，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将寒意驱散，但也让她小脸更白了一分。
“咦？”门后的声音发出一声轻咦，似乎对阿禾身上的反应有些意外，随即语气中的漠然少了一丝，多了点探究，“一个身中‘界外湮痕’，一个油尽灯枯本源亏空，还有一个……有趣的小丫头。这股光明之力……倒是稀罕。”
它顿了顿，似乎在权衡：“看在你这小丫头身上这股‘净曦之力’的份上，还有……影枭小辈你上次带来的‘阴髓玉’还算合用……进来吧。不过，只准带伤者入内，其他人在外面等着。老夫这地方，小，容不下太多活人气。”
木门“吱呀”一声完全打开，露出后面一条向下延伸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暗甬道，里面散发着浓烈的药味和一种奇异的、仿佛陈年香烛混合着某种腐败植物的气味。
影枭看向陈文，点了点头。
陈文将背上的石昊交给影枭，低声道：“小心。”然后示意柳红缨和阿禾在外面等候，自己则和影枭一起，一个背着石昊，一个用简易担架拖着影风，迈步走进了那黑暗的甬道。
一入甬道，身后的木门便自动无声关闭，将柳红缨和阿禾担忧的目光隔绝在外。甬道内没有光源，只有墙壁上偶尔可见的一些散发着惨绿色或暗红色微光的苔藓，映照出脚下湿滑、布满不明粘液的台阶。空气沉闷，药味和怪味更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无数细小生物爬行的窸窣声。
向下走了约莫二三十级台阶，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宽阔得令人惊讶的地下石室。
石室约有寻常院落大小，顶部镶嵌着几颗散发出乳白色冷光的夜明珠，照亮了内部。这里不像医馆，更像一个混乱的实验室加收藏室。
四周墙壁是顶天立地的粗糙木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无数大大小小、材质各异的瓶瓶罐罐、玉盒、瓦瓮。有的透明，可以看到里面浸泡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器官、骨骼或完整的、缩小的妖兽尸体；有的密封，表面贴着符箓，隐隐有能量波动透出。空气中弥漫着数十种、甚至上百种药物、化学品、以及……防腐剂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浓烈到让人头晕目眩。
石室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布满暗红色污渍和无数新旧刀痕的石台，显然是“手术台”。石台旁边，散乱地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闪烁着寒光的金属器械，有些看起来像是放大了数倍的针灸用针，有些则是锯子、钩子、镊子、甚至还有类似钻头的东西，无一例外都透着冰冷和不祥。
在石室最里侧，一堆杂乱的书籍、卷轴和古怪零件中间，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似乎在鼓捣着什么。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这是一个看起来极其古怪的老者。他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沾满各色污渍、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长袍。头发稀疏灰白，乱糟糟地披散着。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和老年斑，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瞳孔是一种浑浊的黄色，眼白布满血丝，此刻正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好奇光芒，如同孩童看到了新奇的玩具。他的双手戴着一双薄如蝉翼、近乎透明、却散发着淡淡灵力波动的奇异手套，十指干瘦但异常稳定。
这应该就是“鬼手圣心”了。他的外表和这环境一样，充满了诡异与不协调感。
“放上来。”鬼手圣心指了指中央的石台，声音依旧干瘪沙哑，但语速快了不少，透着迫不及待。
影枭和陈文小心翼翼地将石昊和影风并排放在冰冷的石台上。
鬼手圣心迈着蹒跚但迅速的步子走过来，先是凑近，用鼻子在两人身上嗅了嗅，浑浊的黄眼睛微微眯起：“嗯……腐魂草的残留，暗影殿的‘蚀骨幽煞’，还有……啧啧，这一股……”他的目光停留在石昊身上，尤其是陈文之前勉强处理过、依旧残留着焦黑痕迹的右肩对应位置（石昊胸前曾被“圣眸”光束边缘擦中），眼中精光大盛，“这一股毁灭与终结的意韵……非此界常见法则！有趣！太有趣了！”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尖亮起一点灰白色的光芒，轻轻点向石昊的眉心、心口、丹田等几处要害，又分别检查了影风的脉搏、瞳孔和几处严重伤口。
检查的过程中，他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兴奋，时而又露出思索之色。陈文和影枭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约莫一炷香后，鬼手圣心收回手，退后两步，搓了搓戴着透明手套的手指，黄眼睛扫向陈文和影枭，最后目光落在陈文身上：“这个土修（指石昊），伤势最麻烦。黑暗侵蚀深入骨髓脏腑，本源被噬，寻常驱邪丹药难有奇效，更麻烦的是体内残留的那一丝‘界外湮痕’，如跗骨之蛆，不断破坏生机，阻止伤势愈合。若非有一口奇丹药力强行吊住生机，加上一股精纯土元护住心脉，早已魂飞魄散。”
他又指向影风：“这个刺客，伤势相对‘简单’。透支过度，经脉寸断，失血过多，本源亏空。麻烦在于其修炼功法特殊，经脉走向与常人有异，修复起来颇为费事，且需要大量补充生命精元的宝物。但至少……有救。”
他最后总结，黄眼睛盯着陈文：“土修，五成把握可救醒，三成把握恢复部分修为，但根基必损，且需长期调养，且能否根除那‘界外湮痕’，老夫也无十足把握。刺客，八成把握可救醒，七成把握恢复如初，但所需药材珍贵。救，还是不救？”
陈文心中一紧，尤其是听到石昊的情况如此棘手。他沉声问道：“前辈需要什么？诊金几何？如何才能提高救治石昊的把握？”
“诊金？”鬼手圣心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老夫这里，不收寻常灵石。老夫要的……是‘兴趣’，是‘样本’，是‘知识’！”
他指向石昊：“他体内那股‘界外湮痕’，老夫极有兴趣！若你们同意，救治过程中，老夫要提取部分残留力量进行研究，并记录他身体对抗、适应（如果能的话）此力量的全部过程数据！作为交换，老夫会尽全力救治他，并尝试寻找中和或抑制那湮痕的方法。当然，研究有风险，可能会加速他的死亡或引发其他异变，你们需自行承担。”
他又指向外面，虽然隔着厚厚的土层和石壁，但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看到外面的阿禾：“还有那个小丫头身上那股纯净的光明之力，老夫也很感兴趣。若你们同意让老夫在她不抗拒的前提下，抽取一缕本源气息进行研究分析，老夫可以将救醒那土修的把握，提到六成，恢复修为的把握提到四成！并且，免除救治这刺客的大部分材料费用，只收成本价。”
他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研究狂热：“如何？用一些你们可能并不完全理解的力量‘样本’，换取两条人命，和老夫的独门医术。这笔交易，很划算。”
陈文的脸色沉了下来。将石昊和阿禾当做“研究样本”？这触及了他的底线。尤其是阿禾，还是个孩子，而且是刚刚获得传承，力量尚未稳固。
“宿主，警告！此人所提要求涉及核心力量本源，风险极高！尤其是阿禾的曦光之力，涉及古老传承因果，贸然让外人抽取研究，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甚至暴露其‘钥匙’身份！强烈不建议接受！(＞_＜)” 系统的声音在识海中急促响起。
影枭猩红的眼眸也微微闪动，它显然也没想到鬼手圣心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它看向陈文，没有出声，等待他的决定。
“前辈，”陈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和焦虑，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石昊体内的湮灭之力，是晚辈与强敌交手时残留，凶险异常，前辈想要研究，风险自担，若只是研究对抗过程数据，且能提高救治把握，晚辈可代石昊答应。但阿禾年纪尚幼，力量初生，抽取本源气息恐伤及根基，且其力量牵涉一些古老传承因果，不便作为交易条件。可否换成其他代价？晚辈身上还有一些特殊功法感悟、或可提供一些……奇特的‘知识’，或许能引起前辈的兴趣？”
陈文想到了自己的“文明寂灭道果”所悟，以及来自前世蓝星的一些超出此界认知的理论知识（虽然很多在此界不一定适用，但思路或许新奇）。他无法完全信任这个怪医，绝不能拿阿禾冒险。
“哦？特殊功法感悟？奇特知识？”鬼手圣心黄眼睛里的兴趣更浓了，上下打量着陈文，“你身上那股混沌未明、却又仿佛包罗万象的道韵，确实奇特，非此界常见传承。但功法感悟因人而异，对老夫价值有限。至于知识……嘿嘿，老夫活了几百年，什么稀奇古怪的知识没见过？除非……你能说出些真正‘震古烁今’或者‘离经叛道’到让老夫都觉得新奇的东西。”
他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陈文，显然并不认为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修士能有什么让他动容的“知识”。
陈文心念电转，回忆着前世那些颠覆性的科学理论和哲学思想。直接说相对论、量子力学？太过超前且与此界修炼体系格格不入，恐怕难以理解，更难以证明。说进化论？地圆说？这些在此界未必是秘密……有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前辈可知，生灵肉身，乃至世间万物，其最细微之根基，并非五行灵气，亦非混沌元气，而是由一种更微小、更基本、却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的‘单元’构成？这些‘单元’的排列组合方式，决定了物质的性质与形态。而某些强大的力量，或许可以通过改变这些‘单元’的排列，乃至……湮灭其存在本身，来达成毁灭的效果？”
他这是在用前世“原子分子”和“质能方程”的概念，来解释“圣眸”湮灭之力的可能原理，当然是极度简化和概念化的描述。
鬼手圣心浑浊的黄眼睛猛地睁大，脸上的皱纹都似乎舒展了一瞬！他死死盯着陈文，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更微小的‘单元’？排列组合决定性质？湮灭存在本身？……有意思！这个思路……老夫钻研毒术、医术、炼体术数百年，观察过无数生灵的细微结构，确实发现了一些难以用五行灵气完全解释的、更基础的共性……但你所说，更像是某种……本源构架的理论？小子，你从何处得来此想？可有验证之法？快快细说！”
他像是一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又像是饿了许久的饕餮看到了美食，迫不及待地追问，对阿禾本源气息的要求似乎暂时抛到了脑后。
陈文心中微松，知道自己赌对了。对于鬼手圣心这种痴迷于研究生命与力量本质的怪才，一个全新的、颠覆性的理论框架，其吸引力可能远超一种具体的力量样本。
“此想法源于晚辈一次特殊顿悟，以及观察某些特殊力量（如石昊体内湮灭之力）作用后的痕迹所得。”陈文半真半假地说道，“具体验证之法，晚辈修为浅薄，尚未能企及。但可以将其基本思路和一些推测，整理成册，供前辈参考。以此为交换，换取前辈全力救治我两位同伴，且不得打阿禾本源的主意，如何？”
鬼手圣心在原地踱了两步，黄眼睛不停闪烁，显然在激烈权衡。最终，他一拍大腿：“好！成交！你将你所知关于此‘本源构架’理论的想法，尽数写出！要详尽！若真能让老夫有所启发，老夫不仅全力救治这两人，还可额外赠送你一瓶老夫秘制的‘续脉生肌散’，对你这肩膀上的伤有好处！但若是胡言乱语，糊弄老夫……”他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后果自负！”
“晚辈不敢。”陈文拱手道，“还请前辈先稳定他们二人伤势，晚辈这就将所知写下。”
“哼，谅你也不敢。”鬼手圣心哼了一声，转身走向那些杂乱的木架，开始翻找瓶瓶罐罐，“把他们伤口处理一下，先稳住心脉和神魂，别真死在老夫台子上。小子，那边有桌子，有笔墨纸砚（虽然都是些破烂），赶紧写！写不完，别想老夫动手救人！”
陈文不敢怠慢，走到石室角落一张堆满杂物、勉强清理出一角的小木桌前，拿起那支秃了毛的笔和泛黄粗糙的纸张，开始凝神回想，将自己关于原子分子、物质基本结构、以及结合此界修炼体系对“能量湮灭”可能涉及“基础单元破坏”的猜想，用尽可能简洁、概念化的语言书写下来。他故意写得有些玄奥晦涩，夹杂了一些自己的道悟，真真假假，既显得高深，又不会过于惊世骇俗或立刻被证伪。
影枭默默地站在石台边，看着鬼手圣心动作娴熟却又透着诡异（比如他用一种会蠕动的绿色膏药涂抹影风的伤口，用一根细长的银针从石昊心口引出几缕紫黑色的气息封入一个小玉瓶）地处理着两个伤员，猩红的眼眸不时瞥向奋笔疾书的陈文，心中对这个“合作者”的评价，又悄然提升了几分。
石室外，柳红缨和阿禾在斑斓雾气外焦急等待。
阿禾时不时看向那扇紧闭的破木门，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柳姨，先生他们进去好久了……不会有事吧？”
柳红缨搂着阿禾的肩膀，安慰道：“放心，那小子精着呢，又有影枭在旁边。那怪医虽然名声不好，但‘鬼手圣心’的名头在遗弃之渊还是响亮的，只要他答应救治，应该能有办法。”话虽如此，她眼中也藏着担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荒芜破败的环境。她能感觉到，暗处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徘徊许久了。
就在这时，远处通往燃香村主街的小巷口，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似乎正有一群人朝着这边过来了。
柳红缨脸色微变，将阿禾往身后拉了拉，手中悄然扣住了几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