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过着,傅恒每日处理完公务,依旧会准时回我的房里。他会先凑到摇篮边,看看熟睡的福隆安,指尖轻轻碰一碰孩子的脸颊,眼神温柔得不像话;而后便坐在床边,陪我说话,或是默默看着我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偶尔搭把手,动作依旧笨拙,却透着几分心甘情愿。
好像什么都没变——他还是那个每晚宿在我房里的丈夫,对我依旧温和,对孩子更是珍视。可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说话时也会刻意避开青莲的话题,连带着书房,他也很少再去,多数时候都把公务带回外间处理。
我心里明镜似的,他为何这般。
他不想碰青莲,一来是瞧破了她新婚夜的挑拨,或许也厌烦了她那副白莲花做派;二来,他比谁都清楚,若是真碰了青莲,我这边就再也哄不好了。那日我决绝的态度、冰冷的眼神,想必是吓着他了。他知道,我能顺水推舟抬举青莲,以我那性子估计还指不定搞出什么事来。
这几日,青莲遣人来请了他好几次,要么说书房的笔墨需要他指点,要么说炖了补汤想孝敬他,都被他找借口推脱了。听说青莲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暗自垂泪,逢人便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想博些同情,可府里的人都看在眼里,谁也不敢真的帮她说话——毕竟,我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是福隆安的生母,而她,不过是个我随手抬举的通房。
我看着傅恒刻意避嫌的模样,心里没什么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他这副做小伏低的态度,早这样,嘛事不都没有了嘛。
那日晚膳后,他陪我在庭院里散步,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开口:“尔晴,青莲那边……”
“怎么?”我打断他,语气平淡,“傅大人是想通了,要去宠幸你的通房了?”
他脸色一僵,连忙摇头。
“怕是委屈了她?”我嗤笑一声,转头看向他,“傅恒,当初是你要藏着她,是我抬举她,如今她的处境,都是她自己选的。你若真觉得她委屈,大可去她房里,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跨进她那院子一步,往后,便不必再回我这房了。”
我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傅恒看着我,眼底的犹豫渐渐散去,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把她送走,或者给她重新找个人家。”
我送了他一个白眼。
他没再提青莲,只是陪我慢慢走着,晚风卷着桂花香,吹散了空气中那点微妙的尴尬。
我知道,他这是选择了我,不管他怕我还是爱我。
而我,也不在乎他的选择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权衡。只要他守着底线,护着我和孩子,便能一直安稳地走下去。
皇后难产的消息传进富察府时,我正抱着福隆安喂奶。宫人急匆匆来请,说皇上特许我进宫陪产,我当即放下孩子,梳洗更衣后便火速赶往长春宫。
踏入宫殿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们神色慌张地来回奔走,魏璎珞跪在产房外,双手合十,眼眶通红地不停祈祷,明玉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娘娘怎么样了?”我拉住一位贴身宫女问道。
“回夫人,娘娘已经疼了整整一天了,宫口开得极慢,太医说……说娘娘身子虚弱,怕是撑不住了!”宫女的声音带着哭腔。
皇上站在殿外,脸色凝重得吓人,来回踱步,平日里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焦灼与担忧。见我来了,他只沉沉说了句:“你进去陪陪皇后,她见到你,或许能安心些。”
我点点头,快步走进产房。皇后蜷缩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额角的冷汗浸透了发丝,每一次阵痛袭来,她都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双手紧紧抓着锦被,指节泛白。
“娘娘,我来了。”我走到榻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刺骨,还在不停颤抖。
皇后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我,虚弱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尔晴……你来了……”
“嗯,我在。”我握紧她的手,轻声安慰,“娘娘再坚持一下,皇上和大家都在外面等着,您一定能顺利生下嫡子的。”
太医们围在一旁,不停施针、喂药,嘴里念叨着“娘娘用力”“再坚持片刻”。皇后咬紧牙关,拼尽全身力气,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呼,看得我心头一紧——当初我生福隆安虽也痛苦,却远不及她这般艰难。
魏璎珞也获准进来伺候,她端着参汤,含泪劝道:“娘娘,喝口参汤补补力气,您一定可以的!”
皇后喝下参汤,歇了片刻,又一次发力。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所有人都快要绝望时,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终于划破了产房的死寂——嫡子降生了!
“生了!生了!是位皇子!”稳婆抱着襁褓,喜极而泣地喊道。
皇后浑身一软,彻底脱了力,昏睡过去。太医连忙诊脉,松了口气道:“恭喜皇上,娘娘母子平安,只是娘娘身子亏空严重,需好生静养。”
皇上冲进产房,看着昏睡的皇后和襁褓中的孩子,龙颜大悦,当即赐名“永琮”,琮寓意庙堂之器,又下旨重赏所有伺候的宫人太医,长春宫上下一片欢腾。
我看着襁褓中瘦弱却安稳的永琮,又看了看昏睡的皇后,心里百感交集。这场艰难的生产,终究换来了圆满的结局。
只是,皇后这残破的身子,往后怕是要常年与汤药为伴了。看着太医为皇后施针调理,那苍白如纸的脸毫无血色,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魏璎珞先前的质问还在耳边回响——“那些嫡子、荣光,真的比不上娘娘的身子重要?”,我竟也跟着茫然起来,这般拼尽全力,到底值不值得?
皇后自小便是被倾全族之力培养的。琴棋书画、权谋算计,无一不是为了“中宫之位”铺路,为了嫁入皇家后,能成为富察家最坚实的后盾。而富察家也靠着她的荣光,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世代承袭富贵。
这就像鱼和水,谁也离不开谁。
她是富察家的女儿,生来便背负着家族的期望,“照拂家族”四个字,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皇上需要一位端庄得体、出身显赫的皇后稳固后宫,富察家需要一位身在中宫的女儿庇佑家族,而她,便成了这场利益联结里最核心的存在。
为了这份联结,她甘愿冒着损伤根本的风险服下催孕药,甘愿在鬼门关走一遭生下永琏。她不是不疼,不是不怕,只是身后的家族、身前的皇上,让她没得选。
我看着襁褓中安稳睡着的永琮,忽然觉得,我们都一样。我嫁入富察府,是摆脱宫女的命运,为了给家族谋一个前程;皇后登上后位,是为了家族荣光,为了不负族人期许。
世人都羡慕皇后的尊荣、富察家的权势,却没人细想,这份尊荣背后,藏着多少身不由己的牺牲。或许在她心里,这从来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必须如此”。
魏璎珞的纯粹与执拗,终究是不懂这深宫高墙里的牵绊。鱼离了水活不成,水没了鱼也失了灵动,皇后与富察家,早已是命运相连的共同体,只能循着既定的轨迹,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