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盛长枫和几个狐朋狗友在勾栏瓦舍喝酒,被盛弘抓回来。
盛弘将长枫揪回前厅时,怒火几乎要冲破屋顶,手边的砚台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墨汁溅得满地狼藉:“逆子!竟敢逛勾栏瓦舍!我今日不打断你的腿,你就不知道盛家的规矩是什么!”
长枫吓得瘫在地上,浑身发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连贯。我见状,悄悄拉了拉盛弘的衣袖,示意他借一步说话。盛弘虽怒气冲冲,但还是跟着我走到了屏风后。
“父亲息怒,”我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狡黠,“长枫哥哥本就没长记性,您今日就是把他打个半死,回头转头就忘,您岂不是白气着自己?”
盛弘喘着粗气:“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这么饶了他?”
“自然不能轻饶,但得找个让他记一辈子的法子。”我凑近了些,声音更轻,“长枫哥哥最怕也最听长柏哥哥的话,您不如让长柏哥哥来罚他——他罚得严,长枫才不敢再犯。更要紧的是,您还能借着‘管教弟弟不力’的由头,把长柏一起骂一顿,好好逞逞当父亲的威风。”
我顿了顿,又补了句戳中盛弘心思的话:“您想啊,长柏哥哥如今学业多好,夫子都说他今科高中的希望极大。等他真中了进士,入了仕途,您就是想骂他,也得顾及朝廷体面,哪儿还有现在这样随心所欲的机会?”
盛弘的眼神动了动,显然是被我说动了。我赶紧趁热打铁:“待会儿长柏来了,我帮您帮腔,让他给您好好作揖认错。您今日暂且不罚长枫,也不骂他,只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再敢踏足那些腌臜地方,直接打断他的手!到时候他既拿不起酒杯,也握不住笔,这书也不用念了,干脆去家仆房里挑水劈柴过一辈子!”
盛弘沉吟片刻,脸色稍缓,咬牙道:“就按你说的办!我倒要看看,有长柏管着,他还敢不敢再犯浑!”
说罢,他转身回到前厅,指着长枫厉声道:“今日暂且饶你一次,但你给我记好了——往后再敢逛那些腌臜地方,我直接打断你的手!”
长枫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这么轻易过关,连忙磕头:“儿子记住了!再也不敢了!”
我适时开口:“父亲宽宏大量,长枫哥哥可得好好感恩。不过哥哥也得听劝,长柏哥哥最是公正,不如让长柏哥哥好好管教你,也让父亲放心。”
话音刚落,长柏便一身青衫,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我对着盛弘递了个眼色,盛弘立刻板起脸,对着长柏沉声道:“你弟弟闯下这等大祸,你这个做兄长的难辞其咎!今日便交由你管教,若是再出半点差错,我连你一起罚!”
长柏躬身作揖:“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疏忽了,定会好好管教弟弟。”
我在一旁帮腔:“长柏哥哥快给父亲作揖认错,往后多费心看着长枫哥哥,别让父亲再操心了。”
长柏依言深深作揖,盛弘看着他恭顺的模样,眼底的怒火终是消了大半——既给了长枫教训,又逞了做父亲的威风,还卖了长柏人情,这一局,算是圆满了。
长柏领了话,转身看向仍瘫在地上的长枫,声音不高却带着凛然威势:“起来,跟我回书房。”
长枫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起身,低着头跟在长柏身后,活像只被猫盯上的耗子。我和盛弘隔着窗棂往外瞧,只见长柏径直将长枫推进书房,随即关上了门,虽听不见内里声响,却能想见长枫少不了一顿狠训。
没过半盏茶的功夫,书房里便传来长柏沉稳的声音,字字清晰:“圣贤书教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却往勾栏瓦舍里钻,可知那些地方藏着多少龌龊?盛家世代以清白立世,你今日踏出那一步,便是将家族颜面踩在脚下!”
紧接着是长枫喏喏的认错声,夹杂着几分委屈:“哥,我是被那些人撺掇的,我一时糊涂……”
“糊涂?”长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怒意,“成年男子,当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一句糊涂,便能抵消你犯下的错?今日我不打你,也不骂你,只让你抄三十遍《大学》,每一个字都要工整,明日天亮前必须交给我,少一笔一划,便再加抄二十遍。”
“抄完之后,去祠堂跪着,对着列祖列宗反省五个时辰,好好想想你对得起谁——对得起父亲的养育之恩?对得起祖父的殷切期望?还是对得起你自己十年寒窗的苦读?”
书房里彻底没了声响,想来长枫是被训得不敢再辩解。盛弘站在窗边,听着长柏条理分明的管教,嘴角不自觉地抿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嘴上却还硬着:“这小子,管教起人来倒有几分模样。”
我笑着附和:“长柏哥哥向来沉稳,有他看着长枫哥哥,父亲往后定能省不少心。”
约莫一个时辰后,长柏推门出来,对着盛弘躬身禀报:“父亲,弟弟已然认错,抄书和反省的事也都应下了,儿子会时时监督,绝不让他偷懒。”
盛弘点点头,板着脸道:“如此便好。你也警醒些,往后多看着他,别再让他跟那些狐朋狗友厮混。”
“儿子明白。”长柏恭敬应下。
待长柏再度回房,盛弘才转身对我道:“还是你这丫头鬼点子多,既让长枫受了教训,又不用我费神动气。”
我俏皮地福了福身:“父亲英明,肯听女儿的浅见罢了。”
正说着,就见小厮来报,说长枫在书房里抄书抄得满头大汗,连一口水都不敢喝。盛弘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却还是沉声道:“让他抄!不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他永远记不住!”
我心中暗笑,这便是父亲的心思——既盼着儿子成才,又要端着做父亲的威严,如今这般,倒是两全其美。
长枫伏在书桌前,指尖的狼毫笔被攥得发热,手还在因后怕微微发颤。砚台里的墨汁蘸得太满,一滴浓墨坠在宣纸上,晕开乌黑的痕迹,像极了他此刻被愧疚与惊惧搅得一团糟的心绪。
三十遍《大学》,字字如针。写“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时,勾栏瓦舍里的靡靡之音还在耳畔回响,可转头想起长柏冷厉如刀的眼神、父亲攥紧拳头的模样,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他并非不知那些地方腌臜,只是被狐朋狗友撺掇时,竟忘了盛家“立身清白”的祖训,忘了自己是要科考的读书人,更忘了父亲为他请夫子、购书籍时的操劳。
“若是真被父亲打断手……”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扭的墨痕。到那时,别说饮酒作乐,就连笔墨都握不住,这辈子便成了废人。还好明墨兰机灵,想出让长柏哥哥管教的法子,既免了他一顿皮肉之苦,又让他不敢再心存侥幸。长柏哥哥说的对,一句“糊涂”抵不过犯下的错,今日若不是妹妹周旋,他怕是真要闯下无法挽回的祸事。
愧疚与后怕交织着,他握着笔的手渐渐稳了下来,字迹也从潦草变得工整,额头上的汗却越渗越多,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宣纸上晕开浅浅水痕。他不敢擦,只埋着头疾书,仿佛每多写一个字,就能多赎一分罪。
夜色渐浓,祠堂里烛火摇曳,青砖地面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钻,冻得长枫牙齿打颤,却不敢挪动半分。列祖列宗的牌位在昏暗光影中静静矗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审视着他,让他浑身如芒在背。他想起祖父教他念“修身齐家”时的期许,想起父亲平日里“莫与损友为伍”的叮嘱,想起长柏哥哥总是默默替他收拾烂摊子的身影,泪水忍不住涌了上来,砸在青砖上碎成冰凉的水渍。
“列祖列宗,孙儿错了……”他哽咽着,声音细若蚊蚋,“往后定当远离损友,好好读书,绝不再给盛家丢脸,不负祖父、父亲和兄长的教诲……”
此时,祖母院里早已得了消息。丫鬟将事情来龙去脉细细禀报后,祖母捏着佛珠的手顿了顿,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眼底满是赞许:“墨兰丫头,真是个心思通透、处事周全的好孩子。”
一旁的大丫鬟笑着附和:“可不是嘛,老夫人。二姑娘既没让老爷气坏身子,又让二公子受了教训,还顺带着让大公子尽了兄长的本分,一举多得呢。”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和分寸,实属难得。”祖母轻轻转动佛珠,语气里的满意藏都藏不住,“换做旁人,要么顺着老爷的火气添柴,要么替长枫求情落得老爷不满,唯有她,能想出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让长枫记了教训,又让老爷逞了威严,还没伤了兄弟和气,这份机灵和稳妥,真是随了我。”
她顿了顿,吩咐道:“去,给墨兰送一碟她最爱的玫瑰酥,再传句话,说祖母夸她做得好。”又转头叮嘱,“给长枫的书房送些热茶汤和点心,别让他抄书熬坏了身子;祠堂地上凉,给他垫个厚蒲团,跪坏了膝盖可不是小事。再告诉长枫,知错能改便是好孩子,往后多听妹妹和兄长的话,莫要再糊涂。”
丫鬟领命而去,祖母望着窗外的月色,笑意更深。盛家的姑娘,不仅要知书达理,更要懂进退、明事理,墨兰这孩子,已然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将来定能有好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