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绕过一道长满青苔的山梁,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片更为开阔、向阳的缓坡茶园出现在眼前。
更让我心头一暖的是,不远处的茶垅间,有两个身影正在忙碌。
那是一对老夫妻。
大爷身形清瘦但硬朗,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布褂,戴着一顶旧草帽。
大娘个子不高,微微有些佝偻,穿着暗红色的碎花罩衫,头上包着一块素色的毛巾。
两人都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编背篓,篓口敞开,里面已经铺了一层翠绿的茶芽。
直播间的镜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弹幕活跃起来:
“哇!真的遇到采茶人了!”
“爷爷奶奶好有爱,一起采茶!”
“这才是生活啊!”
“主播快去问问能不能体验一下?”
我心中一动,这正是我期待的遇见。
我放慢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亲和又无害,然后拉着小推车,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距离拉近,看得更清楚了。
大娘的动作明显慢一些,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的稳重,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吃力。
她布满皱纹的手在茶树枝头摸索着,有时会捻下两三片叶子,仔细地看看,才放进身后的背篓里。
而大爷的动作则显得利落许多,手指翻飞,准确地掐下枝头最嫩的一芽一叶或单芽,那动作带着一种几十年沉淀下来的韵律感。
但最吸引我目光的,是大爷的一个小动作。
他常常会把自己采下的那些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的芽尖,不动声色地、轻轻地放进身旁大娘的背篓里。
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仿佛只是顺手为之,不带一丝刻意。
而大娘的背篓里,茶芽的成色明显更为均匀鲜嫩。
反观大爷自己的背篓,虽然数量不少,但里面夹杂着一些稍大的叶片和稍长的茶梗。
我走到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怕惊扰到他们,先微笑着扬声打了个招呼:
“爷爷奶奶,你们好呀!采茶呢?”
大爷闻声抬起头,看到我这个穿着打扮与山野格格不入的“怪人”,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和善所取代。
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腰,用带着浓重徽州口音的普通话回应:
“哎,你好你好!采茶,采茶哩。”
大娘也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目光在我脸上和小推车上好奇地停留了一下。
“这茶叶长得真好!”
我由衷地赞叹,走近了几步,让自己的笑容更真诚些,
“我是徒步路过这里的,看你们采茶,觉得特别有意思。能…能让我看看吗?”
“看呗看呗,有啥不能看的。”
大爷爽朗地笑了笑,指了指大娘的背篓,
“喏,她篓子里的好,嫩!”
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的夸耀。
大娘有些不好意思地侧了侧身,把背篓朝我这边让了让,脸上带着朴实的笑:
“他瞎说的,都一样的。”
我凑近大娘的背篓,里面青翠欲滴的嫩芽散发出清新的、略带生涩的茶香,果然颗颗饱满,多是细嫩的芽尖。
我又探头看了看大爷的背篓,里面的茶叶明显杂一些。
“咦?爷爷,您采的怎么…好像没奶奶篓子里的嫩?”
我故作好奇地问,目光落在大爷那双骨节分明、沾着茶汁和泥土的手上。
大爷嘿嘿一笑,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留下一点淡淡的绿色痕迹。
他看了一眼身旁安静采茶的老伴,眼神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声音自然而然地放轻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坦然:
“她眼睛花了,采细芽费劲儿。我这手快,多采点老叶不打紧,茶厂收的时候能挑。这嫩芽尖啊,金贵,让她篓子里多点,省得她老瞅着嫩芽着急。”
话音不高,却像一颗温润的玉石投入平静的湖心,在我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有最朴素的理由,最日常的体贴。
直播间瞬间被这句话引爆:
“!!!!!破防了家人们!”
“呜呜呜这是什么神仙爱情!太甜了!”
“泪目了…‘她眼睛花了,采细芽费劲儿’…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爷爷看奶奶的眼神绝了!温柔得能掐出水!”
“这才是相濡以沫!主播今天遇到宝藏了!”
“大爷:深藏功与名!这狗粮我干了!”
大娘显然听到了老伴的话,布满皱纹的脸颊微微泛红,像少女般染上了一层羞涩的霞光。
她没有抬头,只是嗔怪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就你话多…”
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角眉梢藏也藏不住的甜蜜笑意,却将她的心思暴露无遗。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拿起挂在腰间的一个旧军绿色水壶,拧开盖子,递向大爷:
“喝口水,话多。”
“哎!”
大爷应得干脆,接过来咕咚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咂咂嘴,又递回去。
大娘接回水壶,自己也喝了一小口,才重新挂好。
两人之间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阳光穿过茶树枝叶洒下的光斑,在他们身上跳跃,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茶树的沙沙声,和他们偶尔掐断嫩芽的细微脆响。
这份无声的默契,比千言万语更动人。
“爷爷奶奶,你们感情真好!”
我由衷地说道,感觉自己的心也被这朴实无华的温情熨贴得暖暖的。
我拿起手机,征询地问,
“我能拍一下你们采茶的样子吗?还有这嫩嫩的茶芽?保证不打扰你们干活。”
“拍呗拍呗,我们这老脸老手的,有啥好拍的。”
大爷摆摆手,很是豁达,随即又半开玩笑地补充道,
“不过可别把老头子拍太丑咯!”
大娘也笑着点点头,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得到许可,我立刻调整了直播手机的角度,让镜头清晰地捕捉到茶垅间这对老夫妻的身影。
大爷微微弯着腰,手指灵巧地在翠绿的茶树间翻飞,寻找着合格的嫩芽;
大娘动作稍缓,神情却异常专注而宁静,偶尔抬手擦擦汗,毛巾下露出的银发在阳光下闪着光。画面温馨而安宁。
“大家看到了吗?这就是爷爷说的嫩芽尖,”
我把镜头拉近,对准大娘背篓里那些饱满鲜嫩的茶芽,
“这种一芽一叶初展的,或者单芽的,才是制作顶级黄山毛峰的原料。对,就是爷爷偷偷放进奶奶篓子里的那种。”
我轻声解释着,语气里带着笑意和感动,
“黄山毛峰讲究‘形似雀舌,色如象牙,香如幽兰,味鲜醇甘甜’。这些嫩芽,就是这杯中至味的起点。”
弹幕再次被“神仙爱情”、“泪目”、“想喝爷爷给奶奶采的茶”刷屏。
拍了一会儿,我收起手机,觉得光是看着有些过意不去。
“爷爷,奶奶,我能试试采茶吗?就一会儿,保证不糟蹋茶叶!”
我跃跃欲试地问道。
大爷打量了我一下,目光落在我还算干净的手上,爽朗地笑道:
“行啊!这有啥难的!来,我教你!”
他把自己的背篓卸下来,放到地上,招呼我过去。
他示范着,伸出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精准地掐住一根新梢顶端那最娇嫩的一芽一叶的连接处,轻轻一掰,
“看,就这样,只取这最嫩的尖儿。不能用指甲掐断杆子,也不能揪,那样会伤到叶子,炒出来不好看,味道也受影响。要快、要准、要轻。”
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瞄准一根嫩梢。
第一次尝试,手指有点笨拙,差点带下一片老叶。
第二次,终于成功掐下了一芽一叶。
嫩芽带着清晨的露水和植物特有的汁液,冰冰凉凉,散发着浓郁的青草香气,粘在指尖。
“对!就这样!有点样子了!”
大爷鼓励道,
“就是慢点,别急。”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也采了一小把嫩芽,放进大爷的背篓里。
指尖很快沾上了绿色的茶汁,带着点涩涩的感觉。
看似简单的动作,真正做起来才发现极其考验眼力和手法的稳定性。
弯着腰,低着头,不一会儿就觉得腰背有些酸了。
看着大爷大娘那习以为常、日复一日重复着成千上万次的动作,心底的敬佩油然而生。
“爷爷,奶奶,你们在这片茶山采了多少年茶了?”
我一边尝试着,一边闲聊般问道。
大娘直起腰,用手背捶了捶后腰,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茶山,带着一种悠远的怀念:
“快一辈子咯。打从嫁过来,就在这山上忙活。年轻那会儿,手脚快,一天能采好几斤鲜叶呢。”
她声音温软,带着岁月的沙哑。
大爷接口道,语气里有种山里人的豁达:
“是啊,跟这茶树一样,扎根在这儿了。以前日子苦,就指着这点茶叶换油盐。现在好多了,茶厂收的价格也公道。儿子闺女都在城里安家了,叫我们别干了,享清福去。”
他摇摇头,咧嘴一笑,露出几颗豁牙,
“享啥福哟!干了一辈子,闲不住!一天不到这山上转转,看看这些茶树,闻闻这茶香,浑身不得劲!就当活动筋骨了,还能挣点零花钱,挺好!”
“城里哪有这里好?”
大娘轻声附和,弯腰继续采茶,动作依旧缓慢却坚定,
“空气好,水好,安静。听着鸟叫,看着山,心里头踏实。”她掐下一根嫩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珍宝。
阳光越过山顶,变得有些炽热起来。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落。大爷抬头看了看日头,对大娘说:
“老婆子,日头毒了,你带这姑娘去树荫下歇歇,喝口水。我去坡下把那点老叶归置归置。”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片茶树稍显稀疏、茶叶偏大的区域。
“哎。”
大娘应了一声,然后对我慈祥地笑了笑,
“姑娘,走,去那边树底下歇歇脚。尝尝我们早上带来的茶。”
“好啊!谢谢奶奶!”
我欣然答应,跟着大娘走到茶园边缘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樟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