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哗啦啦地敲打着屋顶的青瓦和糊着绵纸的木窗棂。
茶馆内,炭火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茶香氤氲。
在这片温暖的静谧中,林薇感到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
她看着宋姐那双虽然有了岁月痕迹、却依旧灵巧而稳定的手,那双手在擦拭茶具、拨弄炭火时,仿佛蕴含着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宋姐,”林薇忍不住开口,声音放得很柔,
“您守着这家茶馆,很久了吧?”她环顾四周,那些被岁月磨得温润发亮的老物件,无声地诉说着时光的故事。
宋姐擦拭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眼神变得悠远,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里,悄然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是啊,”她缓缓开口,声音像浸透了茶水的棉布,低沉而柔软,
“整整十年了。”她顿了顿,似乎陷入了回忆的河流。
“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在外面跑过,热闹过。我男人……”她提到这个称呼时,声音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
“他是做茶叶生意的,天南海北地跑。我呢,也跟着他跑过不少地方,也参加过那些……茶艺比赛。”
林薇屏住了呼吸,静静听着。
“拿过些小奖,”宋姐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眼底深处却有一簇微弱的光闪过,那是属于过去的荣光,“那时候,心气也高,觉得天地很大,得出去闯,去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紫砂壶光滑的壶身。“后来……出了事。”她语速变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子,“他开车去收茶,盘山路上……雨太大,路滑……”她的声音哽住了,低下头,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有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一点火星声。
林薇的心揪紧了,她能想象那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
宋姐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圈有些微红,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更显出一种坚韧。“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热闹散了,心也空了。”她看着林薇,目光坦然而澄澈,“那时候,就觉得,这世界这么大,可哪里都不是家。只有回到这里,回到我们俩一起盘下来的这个小店,守着这些老茶具,闻着这熟悉的茶香,心里才觉得……踏实点。”
她拿起茶壶,给自己和林薇都续上茶。茶汤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寂静的茶馆里格外清晰。“十年了,”宋姐的声音重新变得平和,“守着这方寸之地,看着门外的云卷云舒,人来人往。一开始是熬,是守着个念想。后来……慢慢地,就沉下来了。”她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啜饮着,“就像这茶,沉到底了,味儿才真。外头看着是安静了,旧了,不起眼了。可这心里的滋味,反倒比从前那些浮在面上的热闹,要厚实,要暖和。”
她放下茶杯,看着林薇,那清澈的眼底仿佛蕴藏着洞悉世事的智慧:“姑娘,我看你,也是个心气高的。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不容易。可这路啊,有时候走得太快太急,光顾着看远处的景,反倒容易错过脚下那点实实在在的暖。就像这场雨,淋得你是狼狈,可要不是它,你能坐下来,喝上我这杯老茶,听我唠叨这些陈年旧事吗?”
宋姐的话像温润的暖流,缓缓注入林薇的心田。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成了某种安宁的背景音。林薇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坚韧的女人,她守着失去至爱的痛楚,守着这家小小的茶馆,在看似凝固的时光里,把自己活成了一杯醇厚回甘的茶。那份沉静的力量,比任何华丽的冒险都更让林薇感到震动。
“宋姐……”林薇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语言太轻。
宋姐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摆了摆手:“喝茶。雨还大着呢,不急走。衣服湿着难受吧?后院有个小炭盆,不嫌弃的话,可以把外套脱下来烘烘。”她的体贴周到,自然而然。
林薇感激地点点头。她起身,跟着宋姐穿过一道挂着蓝印花布帘的小门,来到后院一间小小的储物兼休息室。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炭盆,火不旺,但足够驱散湿冷。宋姐帮她找来一个老式的竹制烘衣架。
林薇脱下湿透的羊绒外套,小心地搭在烘衣架上,靠近炭盆。暖意烘烤着湿冷的布料,升起丝丝缕缕的白气。她穿着里面的高领羊绒衫,坐在一张小竹凳上,看着炭火出神。宋姐的话还在耳边萦绕——“沉下来,才有真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势渐渐转小,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宋姐掀帘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小碗,碗里是几个黄澄澄、圆滚滚的馍馍,散发着粮食朴实的甜香。
“尝尝,刚蒸好的黄馍馍,”宋姐把碗递过来,“用新收的黍米面做的,里头裹了点自家腌的梅干菜,趁热吃。”
林薇道谢接过。黄馍馍入手温软,掰开来,暄软的内里裹着油润乌亮的梅干菜碎,咸香扑鼻。她咬了一口,黍米面特有的粗糙颗粒感和自然的清甜,混合着梅干菜咸鲜微酸的浓郁滋味,瞬间唤醒了被雨水和寒冷暂时麻痹的味蕾。一股原始而踏实的暖意从胃里升起。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感受着这简单食物带来的巨大慰藉。
“好吃!”林薇由衷地说,眼睛因为满足而微微眯起。
宋姐看着她吃,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笑意:“山里头没什么好东西,就这点土产,能饱肚子,能暖身子。”她顿了顿,看着林薇烘着的衣服和依旧沾着泥点的腿,“雨小了,但路还滑得很。你这一身湿的,再走山路可不行。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小店里将就一晚?后头有个小间,平时堆点杂物,收拾一下能睡人。”
林薇有些意外,随即是满满的感激:“这……太麻烦您了!”
“没什么麻烦的,”宋姐摆摆手,“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再说,我这小店,平时也难得来个能说说话的客人。”
雨丝还在飘飞,暮色却已悄然四合,为这座湿漉漉的徽州小镇笼上一层青灰色的薄纱。林薇最终还是婉拒了宋姐留宿的好意。她的粉色小推车和里面的装备需要干燥和整理,而且她也想找个地方好好处理一下自己这一身狼狈。宋姐没有强求,只是送她到门口,看着她拖着重新整理过、但依旧看得出泥泞痕迹的小车,小心翼翼地走进渐渐稀疏的雨幕里,还不忘叮嘱:“路滑,慢点走!”
告别了宋姐那方氤氲着茶香和暖意的小天地,林薇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湿漉漉的装备,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又走了近一个小时。暮色越来越浓,山间的寒气随着夜幕的降临而加重。终于,在双腿几乎要抬不起来的时候,她看到了前方山坳处透出的几点温暖的灯火——那是一个规模不大的旅游集散地,有几家家庭旅馆的招牌在暮色中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