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子低矮,由几根歪斜的木头支撑着,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残破的塑料布,在风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陈年的草木灰味和一种淡淡的、清新的竹篾气息。她踉跄着冲进棚檐下,靠在粗糙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裙摆不断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汇成一小滩。昂贵的丝绒裙子沾满了泥浆,湿透后沉重地贴在身上,冷意直透骨髓。那双曾惊艳无数人的丝袜,此刻沾满泥点,湿冷地裹着双腿,狼狈不堪。小拖车也沾满了泥污,轮子被泥浆糊住。她看着自己精心维护的“精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一股难以言喻的沮丧涌上心头。
“哎哟,这是哪来的水灵灵囡囡,淋成落汤鸡了?”一个略带沙哑却温和的声音从棚子深处传来。
林薇惊得一个激灵,循声望去。昏暗中,棚子深处靠墙的位置,坐着一位老妇人。她坐在一张磨得发亮的小竹凳上,背脊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斜襟布衫,深灰色的布裤,裤脚用布带扎着,脚上一双老旧的千层底布鞋。银灰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小髻,用一根简单的竹簪固定着。脸上皱纹深刻,如同被岁月精心雕琢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带着温和的笑意和历经世事的通透。
老妇人膝上放着一堆青黄相间的竹条,双手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此刻,她正拿着一把半月形的篾刀,动作熟稔而稳定地剖开一根手腕粗的青竹。篾刀沿着竹子的纹理切入,发出“嗤啦”一声清脆又带着韧性的声响。手腕微动,力道均匀地往下推,一片宽窄均匀的竹篾便被分离出来。她随手将剖好的篾片放在一边的竹篮里,那竹篮已编了大半,精巧的六角孔眼均匀细密。
“阿婆,打扰您了!这雨太大了…”林薇连忙站直些,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声音因为冷而微微发颤。
“不打扰不打扰,”阿婆笑眯眯地,又拿起一根新竹条,用篾刀利落地削去粗糙的竹节和凸起,“快往里站站,这棚子破,边上还漏雨哩。”她的目光落在林薇沾满泥泞的丝袜和高跟鞋上,没有惊讶,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平和的理解,“穿这么好看,走这种泥巴路,难为你咯。”
林薇依言往里挪了挪,果然避开了从棚顶缝隙漏下的几缕雨线。她看着阿婆膝间翻飞的青黄篾丝,那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带着一种宁静的力量。篾刀与竹条摩擦发出细密清脆的“沙沙”声,篾丝碰撞时发出细微的、柔韧的“簌簌”声,在这昏暗的雨棚里,竟奇异地抚平了她方才的狼狈与心焦。
“阿婆,您编的真好看。”林薇由衷地赞叹,目光被那双神奇的手吸引。
阿婆手上的动作不停,篾丝在她指间跳跃、交织。她拿起一根篾丝,灵巧地在半成品的篮身上穿插、回绕、收紧。青篾硬挺,黄篾柔韧,两者在她的编织下完美融合。“这竹子啊,”阿婆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看着直溜,性子可倔。不经一番水火,它成不了好材料。”
她拿起一根青篾,用篾刀轻轻刮着边缘,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太刚了,不行,”她手指用力一折,那根青篾“啪”地一声脆响,应声而断,“喏,像这样,容易折。”她又拿起一根柔韧的黄篾,轻轻一弯,篾丝便软软地垂下去,“太软了,也不行,立不住,没筋骨。”
阿婆将断掉的青篾和过软的黄篾放到一边,重新拿起一根处理过的篾丝,那篾丝青中带黄,色泽温润。她双手配合,将其弯曲成一个柔韧的弧度,篾丝顺从地弯曲,却没有丝毫要折断的迹象。“看见没?”阿婆将那根弯而不折的篾丝展示给林薇看,“得是这号——刚里头藏着柔,柔里头藏着刚。上锅蒸过,水里浸过,火里烤过,磨平了棱角,褪掉了燥气,才能有这韧性。”她的手指抚过篾丝光滑的表面,“人活着,不也得有这股子劲儿?风来了就低低头,雨过了再挺直腰。该硬气的时候硬气,该弯腰的时候弯腰。能屈能伸,心里头那根主心骨啊,才立得稳当,才活得长远。这就像古人说的‘中庸’,讲的就是这个分寸火候。” 篾丝碰撞的“簌簌”声,仿佛也在应和着这番朴实却充满力道的人生哲理。
林薇怔怔地看着阿婆膝间翻飞的篾丝,听着那“沙沙”、“簌簌”的声音,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泞、湿冷狼狈却依旧包裹着双腿的昂贵丝袜。一种奇异的共鸣在心底震颤。她引以为傲的、从不轻易低头的“精致”,在这狂暴的自然和简陋的棚屋前,显得如此脆弱。而阿婆手中那看似柔软、承受过蒸煮火烤的篾丝,却蕴含着惊人的韧性。能屈能伸…她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有一层迷雾被拨开。
“阿婆,您编了一辈子竹器吗?”林薇忍不住问,在阿婆旁边找了块稍微干燥的石头坐下,也顾不上裙子沾灰了。直播的手机被她小心地靠在小拖车上,镜头安静地记录着这雨棚下的一幕。
阿婆手上的动作缓了缓,目光似乎飘向了棚外迷蒙的雨幕,眼神悠远而温柔。“年轻时候啊,”她轻轻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竟透出几分少女般的羞涩,“可不是这副样子。头发要烫得卷卷的,穿上最好看的阴丹士林蓝旗袍,配着玻璃丝袜,”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丝滑的触感,“还有一双小小的黑漆皮高跟鞋,鞋跟也细着呢,走路哒哒响。那时候,我家老头子总说,他婆娘是镇上顶顶好看的。”
篾刀轻轻刮过竹条,发出柔和的沙沙声。“可惜啊,好日子不长。囡囡刚会叫爸爸,一场急病,人就没了。”阿婆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林薇却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深埋数十年的痛楚。“天塌了。家里就剩我和襁褓里的娃,还有一屁股他治病欠下的债。穿旗袍?踩高跟?想都不敢想咯。饭都吃不上,哪还顾得上好看?”
她拿起剖好的篾片,手指灵活地开始编织篮底。“没办法啊,人得活下去,娃得养大。就想起娘家爹会点篾匠活,硬着头皮,把那些漂亮的衣裳鞋子收进箱子底,换上粗布衣服,拿起这篾刀,跟着老篾匠学。”阿婆的手指在篾丝间灵活穿梭,那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显得无比灵巧而有力,“一开始笨啊,篾刀不听使唤,手被划得都是口子,编的东西歪歪扭扭没人要。可想着家里的娃饿得哭,只能咬牙挺着。白天学,晚上练,手指头肿得像萝卜,疼得钻心。慢慢熬,慢慢磨…手熟了,东西也像样了。就靠这个,”她拍了拍膝上半成品的篮子,“挑着担子走村串巷,换点米粮,供囡囡读书。再难的时候,也没想着去求谁可怜,自己这双手,总能挣口饭吃。”
雨声似乎小了些,棚内只剩下篾丝交织的细微声响和阿婆平缓的叙述。“囡囡争气,书读得好,后来去了大城市,成家了,生娃了。”阿婆脸上的笑意真切起来,“总接我去住,高楼大厦,亮堂得很。住不惯啊,还是惦记这小院,这竹子,这篾刀。”她拿起篾刀,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被岁月磨得光滑无比的木柄,“它们陪着我熬过了最难的日子,有感情了。现在编东西,不为卖钱,就图个心里踏实,手上有活,日子就有声气。那箱子里的旗袍,囡囡给我收着呢,说等我大寿再穿。高跟鞋…怕是穿不动喽!”阿婆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驱散了棚内最后一丝阴霾。
林薇听着,眼眶微微发热。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华伦天奴丝袜,那昂贵的脆弱,在阿婆用一生诠释的“能屈能伸”面前,忽然有了全新的含义。精致并非不能沾染尘埃,而是在尘埃中,依然能保持内心的光亮与韧性。就像阿婆,放下了旗袍丝袜,拿起了篾刀竹条,生活从云端跌落泥泞,她却用柔韧的篾丝,为自己和女儿编织出一方踏实的晴空。
“阿婆,您真了不起。”林薇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敬佩。
“有啥了不起的,”阿婆笑着摇头,手上的编织却不停,那竹篮已渐渐显出圆润饱满的形状,“过日子嘛,就得像这竹子,该直的时候直,该弯的时候弯。心里头那口热气儿别散,再难的路,也能趟过去。”
雨渐渐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云层裂开缝隙,金黄的阳光如同探照灯般斜斜地射入破败的棚屋,恰好落在阿婆布满皱纹却安详平和的脸上,落在她膝间那青黄交织、泛着温润光泽的竹篮上,也落在林薇沾满泥点、却依旧包裹着修长双腿的丝袜上。棚内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草木灰的陈旧和新鲜竹篾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清香。林薇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洗涤心灵的力量。
阿婆放下手中的篾刀,拿起那已经完工的小竹篮。篮子不大,却编得极其精巧,六角孔眼均匀细密,青篾与黄篾交错,形成朴素又雅致的纹路。边缘收口处,篾丝被巧妙地回折缠绕,光滑圆润。
“拿着,囡囡。”阿婆站起身,将小竹篮不由分说地塞到林薇手里。那篮子触手温润,带着竹子的天然凉意和篾丝特有的柔韧感,沉甸甸的,是手艺的分量。
“阿婆,这…”林薇受宠若惊,想要推辞。这篮子虽小,却凝聚着老人的心血与时光。
“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阿婆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笑容慈祥,“看你是个好孩子。路上装个果子点心,轻巧方便。记着阿婆的话,人呐,得像这竹篾,经得住水火,才活得韧实。”她粗糙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林薇的手背,那触感带着岁月的磨砺,也带着长者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