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刺骨,视线受阻。她咬紧牙关,奋力想把深陷泥泞的鞋跟拔出来,同时还要稳住那个载着她全部“家当”、此刻在湿滑泥路上变得格外沉重和难以控制的小推车。就在她又一次差点因脚下打滑而摔倒时,一抹温暖明亮的黄色猛地撞入她模糊的视野——那是一把撑开的、略显陈旧但足够宽大的黄色油布伞,像一片小小的、温暖的晴空,突兀地出现在这灰暗冰冷的雨幕中。
“妹子!快过来!这边!”一个洪亮又带着浓浓乡音的女声穿透哗哗雨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林薇猛地抬头,透过迷蒙的雨帘,看到一个敦实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快步走来。那人穿着深蓝色的防水胶布雨衣,雨帽下露出一张被山风和岁月雕刻过的脸庞,皮肤是健康的黑红色,眼角的皱纹深刻,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山民特有的淳朴和热情。正是她刚才在直播里提到的茶园合作社负责人之一,王春兰。林薇之前做攻略时,在合作社的宣传栏照片上见过这张带着爽朗笑容的脸。
王春兰几步就跨到了林薇身边,二话不说,一手稳稳地替她撑住那片黄色的“晴空”,挡住大部分肆虐的雨水,另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则直接抓住了小推车的拉杆前端,不由分说地用力一拉!
“哎!”林薇只觉得手上一轻,那在泥泞中挣扎的小推车竟被王春兰轻易地拉动了。她自己则被对方用身体护着,半推半扶地带着往前走。“别愣着了,雨这么大,淋病了可不得了!跟我来,我家就在坡上,拐个弯就到!”
林薇被这突如其来的救援弄得有些懵,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里,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不想麻烦这位素不相识的大姐,可王春兰的力气大得出奇,动作又快,那份不容分说的热情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她犹豫的堤坝。她只能被动地被裹挟着,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狼狈地跟上王春兰的步伐。那双深陷泥泞的高跟鞋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她几乎是半提着脚在走,昂贵的丝袜早已被泥水浸透染污,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而粘腻。
“当心脚下!踩实喽!”王春兰不时回头提醒,声音在雨声中依旧洪亮。她拉着小推车,像拉着一艘搁浅的小船,在泥泞的山路上开辟出一条航道。林薇跌跌撞撞地跟着,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精心维持的精致外壳。冰冷的泥水、沉重的衣物、晕花的妆容、深陷泥泞的高跟鞋……这一切都在提醒她现实的粗粝。然而,头顶那片小小的、温暖的黄色油布伞,和前方那个奋力拉着她“移动衣橱”的宽厚背影,又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穿透了这冰冷的狼狈。
拐过一个湿漉漉的弯道,几幢依山而建、白墙黑瓦的农家小院出现在眼前。王春兰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其中一户院门敞开的院子。
“快!快进来!”王春兰利落地把小推车拉进宽敞的堂屋,招呼着林薇。堂屋地面是干净的水泥地,虽然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木凳、一张方桌和一个老式碗柜,却收拾得井井有条,透着一股朴素的温馨。屋内干燥的气息瞬间包裹住林薇,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冰冷和喧嚣。
林薇站在门口,脚下迅速洇开一小滩浑浊的泥水。她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和脖子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一塌糊涂,眼线和睫毛膏晕染开的黑色痕迹在脸上留下狼狈的印记。羊绒裙子吸饱了水,沉重地往下坠,勾勒出她微微发抖的身体。那双沾满泥浆的奶油白高跟鞋,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和尴尬。她像个误入陌生世界的、湿淋淋的精致玩偶,与这朴素温暖的农家堂屋格格不入。
“哎哟,看看这淋的!”王春兰放下伞,一边利索地解开自己雨衣的扣子,一边看着林薇,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这山里的雨啊,说来就来,跟老天爷倒水似的!快别站门口了,往里走,小心着凉!”她说着,转身快步走进里屋,很快抱出来一摞干净的衣服和一条厚实柔软的旧毛巾。
“妹子,赶紧的,把湿衣服换下来!这是我姑娘在家时的衣服,干净的,就是样子旧了点,你别嫌弃。”王春兰把衣服和毛巾一股脑塞到林薇怀里,动作麻利又自然,带着一种山野妇人特有的、不容拒绝的爽利劲儿。那衣服是普通的棉布格子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裤子,摸上去柔软而温暖。
林薇抱着那摞带着阳光皂角香气的干净衣物,冰冷的指尖感受到布料的暖意,鼻尖蓦地一酸。她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从被狼狈淋透到被这陌生而温暖的善意包围,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失语。她只能用力地点点头,眼底微微发热,努力眨掉那不合时宜的水汽。
“谢谢……谢谢大姐。”声音有些沙哑。
“谢啥!出门在外的,谁还没个难处!”王春兰大手一挥,浑不在意,“灶屋有热水,我这就去给你烧点姜茶驱驱寒!你赶紧换衣服,别冻着!”她说完,风风火火地转身就钻进了旁边的灶屋,留下林薇一个人站在堂屋里。
灶屋里很快传来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以及锅瓢碰撞的轻响,还有王春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的声音。这些平凡而温暖的声响,像一层无形的毯子,将林薇包裹起来。她低头看着怀里干净柔软的衣物,再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的泥泞和狼狈,深吸了一口气。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那双如同枷锁般的泥泞高跟鞋,又脱下被泥水浸透、紧紧裹在腿上、早已失去光泽的昂贵丝袜。冰冷的双脚接触到干燥温暖的水泥地,一种踏实感油然而生。她快速换上那身朴素的农家衣服,宽大的衬衫和裤子套在她纤细的身上,空空荡荡,却异常舒适温暖。她用那条厚实的毛巾,仔细地、用力地擦拭着湿透的长发。
当她终于擦干头发,换上干爽的旧衣,灶屋里的水也开了。王春兰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走了出来,碗里是热气腾腾、颜色深褐的姜茶,辛辣的香气随着蒸汽弥漫开来。
“快,趁热喝!多放了两块老姜,驱寒最管用!”王春兰把碗塞到林薇手里,碗壁烫手,但那热度却让人心安。
林薇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姜茶顺着喉咙滑下,辛辣的味道瞬间冲上鼻腔,带来一股强烈的暖流,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骨头缝里残留的寒意。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大姐,真是太谢谢您了。”林薇真诚地看着王春兰,“要不是您,我今天真不知道要在雨里淋多久。”
“哎呀,说这些就见外了!”王春兰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自己也端起一碗姜茶,“我看你一个人,拉着那么大个车子,还穿得这么……”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扫过林薇换下来的、堆在角落泥泞一片的精致裙子和高跟鞋,“这么好看,在这山路上走,多不容易!这雨来得急,不躲着点哪行?对了,妹子,你这是要去哪啊?旅游的?”她好奇地问。
林薇捧着碗,感受着姜茶带来的暖意,点了点头:“嗯,算是徒步旅行吧。我叫林薇,想用自己的脚多走走看看。听说这里的茶园很美,就想着来看看。”
“徒步?还拉着那么大一车?”王春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又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你这姑娘,看着娇滴滴的,胆子倒不小!有魄力!不过啊,这山路可不好走,特别是下雨天。”她指了指窗外依旧哗哗下个不停的雨,“这雨啊,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看你今天也甭想着走了,就在我家住下!正好,我姑娘的屋子空着呢,干净!”
林薇看着窗外密集的雨帘,知道王大姐说的是实情。她心里暖暖的,再次道谢:“那……就麻烦大姐了。”
“不麻烦!不麻烦!”王春兰爽朗地笑着,“正好,我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有人能说说话,好着呢!你坐着歇会儿,暖和暖和,我去看看灶火,顺便弄点吃的。”她说着站起身,又风风火火地进了灶屋。
林薇捧着空碗,坐在小板凳上。身上的寒意被姜茶驱散了大半,朴素的旧衣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她环顾着这间朴素的堂屋,目光落在方桌一角。那里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封面被磨得发毛的硬壳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钢笔。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字迹,还有不少表格,记录着日期、人名、后面跟着清晰的数字:斤、两、元、角、分。
她忍不住好奇,轻轻挪近了些。只见那账本上的字迹虽然略显笨拙,但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力透纸背。记录的内容非常细致:某月某日,张三交鲜叶多少斤多少两,折合干茶多少;李四家采摘用工多少,应付工钱多少;合作社统一购进化肥多少袋,支出多少;上月卖茶总收入多少,按各家鲜叶交付量和入股比例应得分红多少……条理分明,账目清晰。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只是几毛几分钱的零头,也绝不遗漏。表格画得横平竖直,数字写得规规矩矩。林薇甚至注意到,一些需要修改的地方,都用细线工整地划掉,在旁边重新写上正确的数字,而不是随意涂改。
就在这时,王春兰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黄澄澄的玉米面贴饼子走了出来。看到林薇正看着账本,她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略带不好意思的笑容,一边把饼子放在桌上,一边用围裙擦了擦手。
“嗐,瞎记着玩的,合作社那点事儿。”她嘴上这么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本摊开的账本,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认真和珍视。
“大姐,这账本记得真清楚!”林薇由衷地赞叹,指着那工整的表格和一丝不苟的数字,“每一笔都明明白白的。”
王春兰听到夸奖,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眼睛也亮了几分。她在林薇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拿起一个贴饼子塞到林薇手里:“来,尝尝,刚出锅的,香着呢!粗粮,养人!”她自己也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才指着那账本说:“没办法啊,合作社的账,马虎不得。都是乡里乡亲的血汗钱,记差了一分一厘,心里都不踏实,也对不起大家的信任。”
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指关节有些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深深的、洗不掉的茶褐色污渍,那是长年累月采摘、揉捻茶叶留下的印记。这双布满岁月痕迹和劳作烙印的手,与账本上那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
“以前啊,”王春兰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回忆的悠远,“这山沟沟里,除了石头就是坡,种点玉米红薯,看老天爷脸色吃饭。风调雨顺还好,遇上旱啊涝的,一年白忙活,饿肚子是常事。家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我们这些女人守着家,守着娃,守着那点薄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看不到头。”她顿了顿,眼神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过去的贫瘠山梁。
“后来,是县里扶贫的技术员老刘,挨家挨户地跑,说我们这山高、雾大、土质酸,是种高山云雾茶的宝地!比种粮食有奔头。”她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可那时候,谁信啊?祖祖辈辈都没弄过茶!再说,开荒种茶树,投入大,见效慢,头几年根本见不到钱!大家都怕,怕折腾不起,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