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一边听,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条充满生活气息的老街。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斑驳的门板、褪色的春联、挂在竹竿上晾晒的衣服,最后落在一个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身上。
那担子一头是冒着热气的大木桶,一头是装着各色配料的竹篮。
“豆腐脑——新鲜热乎的豆腐脑嘞——”小贩的吆喝声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悠长地回荡在石板路上。
“是‘马家豆腐脑’,”苏青注意到林薇的目光,笑着介绍,“这条街上的老字号了。他家豆腐脑讲究用本地小粒黄豆,山泉水点卤,嫩得入口即化。咸口的浇头是秘制的香菇肉丁酱,香而不腻;甜口的则配桂花糖浆和炒香的黄豆粉,甜得清雅。赶早的人,都喜欢来一碗。”她的描述让林薇口中仿佛也尝到了那细腻嫩滑的滋味。
没走多远,苏青在一间不起眼的临街铺面前停下。
铺面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被风雨侵蚀得有些发白的木匾,上面用朴拙的隶书刻着三个字:“青囊居”。门边挂着一束新鲜的菖蒲,翠绿的叶片还带着水珠,散发出比干枯时更浓郁的辛香。门口两侧各摆着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缸,缸里种着几株长势喜人的薄荷和紫苏,绿意盎然,给这古旧的铺面增添了几分鲜活气息。
“到了,有点乱,别见笑。”苏青掏出钥匙打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
门开处,一股混合着陈年药香、草木清气以及阳光晒过旧书页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林薇。这气味复杂却奇妙地和谐,让人心神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
诊所内部比林薇想象的要宽敞明亮许多。临街的一面是整排的老式木格窗,糊着半透明的窗纸,将清晨柔和的日光滤进来,洒满一室。靠墙立着几个顶天立地的大药柜,深棕色的木质,无数的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手写标签:当归、黄芪、茯苓、蝉蜕……空气里弥漫着药材特有的、微苦的馨香。屋子中央是一张宽大的老榆木桌子,上面摆放着脉枕、几本翻开的线装书、笔墨纸砚和一个插着几支新鲜菖蒲花的素白瓷瓶。角落里,一个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一个陶药铫,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与渡口相似的、但似乎更为复杂的药草芳香。整个空间虽堆满东西,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透着一股温润厚重的书卷气和草木灵性。
“随便坐。”苏青将小泥炉放在墙角,指了指靠窗一张铺着靛蓝印花棉布垫子的藤椅,然后走到药柜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熟练地翻找起来。“丝线…我记得收在这里了…找到了!”她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同样靛蓝色的小布包,里面整齐地卷着各色丝线。
林薇依言坐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她的目光落在墙上一幅泛黄的字画上,装裱简单,字迹清瘦有力:“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落款是“青书”。
“那是苏医生写的?”林薇问。
“嗯,瞎写的。”苏青拿着针线包走过来,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拉了张矮凳在林薇面前坐下,动作自然地指了指林薇的脚踝,“来,把腿抬一下,放我膝盖上,这样好补一点。”
这个要求让林薇微微一怔。要在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将穿着丝袜的腿抬起放在对方膝上?这似乎有些过于亲密了。但苏青的语气和神态都太过自然坦荡,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丝毫狎昵或探究的意味,只有医者处理患处般的专注和纯粹的热心。
林薇只犹豫了一瞬,便依言脱下了右脚的裸色高跟鞋。那只包裹在墨绿丝袜中的玉足,足弓优美,脚趾圆润,指甲上涂着与唇色呼应的豆沙色甲油,精致得如同艺术品。她轻轻抬起小腿,小心翼翼地越过小推车的边缘,将脚踝处破损的位置,轻轻地搁在了苏青铺着棉麻衣料的膝盖上。
丝袜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布料传递过去。苏青仿佛毫无所觉,她低下头,凑近那个小小的勾丝破洞,仔细查看。“还好,只是单根勾丝,没形成大破口。”她说着,从布包里抽出一根颜色与墨绿丝袜极其接近的细丝线,又拿出一根细如发丝的绣花针。
林薇看着她熟练地穿针引线,动作流畅稳定,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阳光透过窗纸,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宁静。诊所里很安静,只有角落药铫里药汤翻滚的咕嘟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老街市声。空气中,渡口那单纯的菖蒲辛香,在这里似乎被其他药材的气息调和了,变得更为醇厚、温润。
“苏医生一直在这渡口行医吗?”林薇轻声问道,打破这安谧的沉默。
苏青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针尖极其精准地刺入丝袜经纬线的缝隙,灵巧地穿梭。“嗯,算是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我爷爷就是这渡口的老船医,我爹也在这里给人看了大半辈子病。我呢,出去读了几年书,在大医院也待过一阵子……最后还是回来了。”她轻轻打了个细小的结,用指尖小心地捻平,“总觉得这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街坊邻居都熟,谁家头疼脑热了,谁家孩子积食了,半夜拍门都找得到人。虽然赚不了大钱,”她抬起头,对林薇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知足常乐的豁达,“但心里踏实。就像这菖蒲,长在水边,看着不起眼,可它那股子辛香劲儿,能赶跑浊气,让人神清气爽。我就想着,能在这渡口老街,当一棵小小的菖蒲,也挺好。”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没有豪言壮语,却像她指尖流泻的丝线,带着一种温暖而坚韧的力量,无声地编织进林薇的心里。林薇看着苏青低垂的眉眼,看着她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衣衫,再感受着膝盖上传来的、对方平稳的体温,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她想起了自己这一路上遇到的许多女性:在湘西深山给她一碗热腾腾甜酒冲蛋的苗家阿婆,在川藏线上风雪夜收留她挤在炉火边的藏族女货车司机,在敦煌夜市看她鞋子磨脚、硬塞给她一双崭新布鞋的回族绣娘……她们身份各异,处境不同,但都像一颗颗小小的星辰,在各自的位置上,努力散发着或明亮或柔和的光。苏青,无疑是其中一颗散发着独特辛香、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星辰。
“好了。”苏青的声音打断了林薇的思绪。她剪断线头,用指腹在修补处轻轻按了按,然后抬起头,将林薇的腿轻轻放回地面。“你看看,还行吗?”
林薇连忙低头仔细查看。在墨绿丝袜靠近脚踝的位置,那个小小的勾丝破洞已经消失了。苏青的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巧妙地沿着丝袜原有的纹理进行编织修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墨绿的丝线完美地融入其中,浑然一体。
“天哪!苏医生,您的手也太巧了!”林薇惊喜地赞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那修补过的地方,触感平滑如初,完全感觉不到补丁的存在,“简直像新的一样!不,比新的还好,因为这是您亲手补的,带着菖蒲香呢!”她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感激和钦佩。
苏青被她的直白夸赞逗笑了,收拾着针线包:“举手之劳。这料子好,经得起补。快穿上鞋吧,下一班渡轮估计快到了。”她站起身,走到角落的药柜旁,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素白棉布小袋子,系着靛蓝色的抽绳。
“这个给你。”她将小袋子递给林薇,“里面是些晒干的菖蒲根片和几片陈皮。路上要是觉得闷热、头昏脑涨,或者感觉湿气重,拿两片出来,用热水泡着喝,提神醒脑,还能驱驱湿气。”袋子上用墨线简单地勾勒着一株菖蒲草的图案,拙朴可爱。
林薇接过袋子,入手微沉,一股熟悉的、浓缩后的辛锐香气隔着布袋透出来。她小心地放进小推车侧面的收纳袋里,和她的护肤品放在一起。“谢谢您,苏医生!这礼物太珍贵了!”这份心意,远比那惊鸿一瞥的钻石更让她珍惜。
“别客气。”苏青摆摆手,送她到门口,“一路顺风,林薇。愿你看到的风景,都如你所愿般美好。”
林薇重新穿好高跟鞋,拉起她的小推车。阳光已经升高,将老街的青石板路照得亮堂堂的。她回头,对站在“青囊居”门口、沐浴在晨光里的苏青用力挥了挥手。苏青靛蓝色的身影在古朴的门楣下,像一株沉静的菖蒲,散发着悠远而坚韧的芳香。
渡口依旧喧嚣,柴油味和水腥气依旧浓重。但当林薇拉着小推车再次站在登船的队伍中时,心境已截然不同。她感觉自己的口袋里,仿佛揣着一小片宁静的港湾,装着苏青的沉静、菖蒲的辛香,还有那份对生活本真价值的朴素坚守。这份暖意,足以抵御旅途的一切尘埃。
渡轮再次靠岸。这一次,林薇拉着小推车,稳稳地、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那湿滑的跳板。墨绿的丝袜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高跟鞋在甲板上敲击出清脆而坚定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