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看到了救星,林薇用尽力气,几乎是踉跄着拖着泥泞的小推车冲向那扇虚掩着的、糊着绵纸的旧木门。
她用力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干燥茶叶和温暖水汽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岁月沉淀的安抚力量,瞬间包裹了她湿透的身体。
茶馆里光线幽暗,只有几扇糊着绵纸的小木窗透进些微天光。
几张老旧的八仙桌和长条凳随意摆放着,地面是磨得发亮的青砖。
此刻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柜台后站着一个身影。
那女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身材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质地柔软的靛蓝色棉麻盘扣上衣,下身是同色系的宽松长裤。
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用一根素净的乌木簪子固定着。
她的脸庞清雅,眼角有细密的纹路,眼神却异常清澈平和,像雨后的远山。
林薇狼狈不堪地撞进来时,她正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深栗色的紫砂壶,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
林薇的闯入打破了茶馆的静谧。她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昂贵的墨绿呢裙下摆和那双漂亮的麂皮短靴糊满了泥浆,最刺眼的是那双深蓝色丝袜上溅满的泥点。她拖着同样泥泞的粉色小推车,像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洋娃娃,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水珠顺着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在门口的青砖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柜台后的女人——宋姐,闻声抬起头。看到林薇这副模样,她眼中没有惊讶,也没有嫌弃,只有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怜惜。她放下紫砂壶,嘴角浮现一个温和的浅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姑娘,快进来吧,门口风硬。”她的语调带着一种山泉般的清润,有着本地口音特有的绵软尾调。
林薇如蒙大赦,赶紧把湿漉漉的小推车拖到门内不挡路的地方,自己则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生怕身上的泥水滴脏了这干净的地面。宋姐已从柜台后绕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干燥的大毛巾。
“来,擦擦。”她将毛巾递给林薇,目光在她沾满泥点的丝袜和靴子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种温和的神情,“这雨来得急,路上不好走吧?看这鞋和……”她顿了顿,目光回到林薇脸上,“……袜子,都糟蹋了。冻坏了吧?”
林薇接过带着阳光味道的温暖毛巾,感激地胡乱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雨水,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暖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谢谢您!太突然了这雨,我……我没想到……”她有些语无伦次,看着自己精心打理却一片狼藉的装扮,窘迫和心疼交织着。
“坐下歇歇,喝口热茶驱驱寒。”宋姐指了指离柜台不远、靠近一个小炭火盆的一张八仙桌。炭火盆里燃着几块红亮的炭,散发出融融暖意,是这个潮湿阴冷空间里最诱人的所在。
林薇依言坐下,将湿透的背包放在脚边,冰冷的身体被炭火的暖意包围,舒服得她几乎想叹息。宋姐则走回柜台后,重新拿起那个紫砂壶。她从一个老旧的锡茶叶罐里,用竹茶匙舀出些墨绿色的茶叶,投入壶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淀了时光的韵律美。
接着,她提起旁边炭炉上正咕嘟咕嘟冒着蟹眼泡的铜壶。沸水高高冲入紫砂壶中,干燥的茶叶被水流激得瞬间翻滚腾跃起来,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一股清冽高扬的茶香随着蒸腾的水汽猛地爆发出来,迅速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空间。那香气很特别,带着炒熟的板栗香,又隐着一丝清甜的花蜜韵。
宋姐没有立刻倒茶。她盖上壶盖,拿起壶,手腕灵巧地微微晃动,让热水均匀地浸润壶身。稍顷,她才执壶,将橙黄透亮的茶汤缓缓注入桌上两只小小的白瓷杯中。茶汤在杯中旋转,清亮诱人。
“尝尝,”宋姐将一杯茶轻轻推到林薇面前,自己也端起一杯,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茶烟上,声音平静而悠远,像是在说茶,又像是在说别的,“你看这茶,刚冲下去的时候,浮浮沉沉,闹腾得很。”她吹了吹茶烟,啜饮一小口,细细品味着,“可它得沉下来,沉到壶底,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那滋味才能出来,才醇厚,才是真的香。”
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温和地看向林薇,仿佛能穿透她此刻的狼狈,看到些什么。“人哪,也是一样。总浮在面上,飘着,看着热闹光鲜,可那滋味是浅的。有时候,得沉下来,沉到泥里水里,挨一挨冷,尝一尝苦,那心里头的真滋味,那点暖和气,才品得出来。”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就像姑娘你这会儿,外头看着是狼狈了,可这口热茶下去,暖的是心窝子,这滋味,怕是平时尝不到吧?”
茶烟袅袅,模糊了宋姐清雅的脸庞。那番话裹着茶香和暖意,也裹着一种未说透却直抵人心的世故与通透,轻轻落在林薇心上。她低头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指尖传来的暖意驱散了湿冷,宋姐的话语在她心中激起涟漪。她端起那杯小小的白瓷杯,滚烫的杯壁熨帖着手心。她学着宋姐的样子,轻轻吹开浮在表面的几片细小的茶叶,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初时是清雅的微涩,瞬间便化开一股浓郁的栗子香气,紧接着,一丝清甜的回甘在舌根处悄然滋生,迅速蔓延开来。这香气和甘甜,仿佛带着徽州茶山的云雾和阳光,暖流顺着喉咙一路向下,迅速扩散到冰冷的四肢百骸。刚才被冻得几乎麻木的指尖,此刻竟微微有些发麻发胀的感觉,是血液重新奔流的暖意。
“真好喝……”林薇由衷地赞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感受着那独特的“祁门香”在口中萦绕,驱散了狼狈带来的寒意和沮丧,“这香气,太特别了。”
宋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眼角的细纹舒展开:“这是正宗的祁红。老树头的春茶,自己收着慢慢喝的。”她看着林薇被茶水滋润后微微泛红的脸颊,目光落到她沾着泥点的丝袜和靴子上,“姑娘这是……在旅行?”
“嗯,”林薇放下茶杯,点点头,“徒步旅行,走到哪算哪。”她没提直播的事,也没提自己的身份,只是简单地回答。
“一个人?”宋姐微微挑眉,语气里有关切,但没有过度探询。
“一个人。”林薇坦然回答,语气里带着一种习惯了的平静。
宋姐轻轻“唔”了一声,没再追问。她拿起紫砂壶,又给林薇续上一杯热茶。“不容易。”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