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狭小的空间,这位沉默的大姐,都不应该成为被窥探的背景板。
就在林薇冷得几乎蜷缩起来时,一只粗糙的、骨节分明、指甲缝里带着洗不净污渍的手,拿着一个外面套着毛线杯套的旧保温杯,默默地伸到了她面前。
林薇惊讶地抬起头。
大姐依旧没看她,眼神落在前方冰冷的Atm机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姜茶。自己熬的。还热乎,喝点,暖身子。”
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林薇。
她冻得有些僵硬的脸上努力绽开一个真诚的笑容,声音带着感激的轻颤:
“谢谢!谢谢您,大姐!”
她伸出同样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沉甸甸、暖乎乎的保温杯。
毛线杯套的触感很粗糙,却奇异地传递着暖意。
拧开杯盖,一股浓郁辛辣又带着甜丝丝气息的姜茶香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那股冰冷的金属味。
淡黄色的茶汤冒着腾腾的热气。
林薇迫不及待地、小口地啜饮起来。
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冰冷的胃里,一股强烈的暖意迅速从身体内部扩散开来,四肢百骸仿佛被解冻,连带着僵硬的指尖也慢慢恢复了知觉。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呼……好舒服!您熬得真好喝,又甜又辣,劲儿足!”
大姐似乎被她的反应触动了一下,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点,几乎看不出是在笑。
她依旧看着前方,声音平缓地开口,像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熬惯了。干我们这活儿,刮风下雨都得在外头,全靠这口姜茶顶寒气。”
她顿了顿,又咬了一口干饼,慢慢地咀嚼着。
林薇捧着保温杯,暖意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看着大姐身上那件湿了大半的工装,轻声问:“大姐,您也是被雨困在这儿了?”
“嗯。”
大姐点点头,
“刚扫完东头那片工业园区的落叶,装好车,雨就下来了,车开走了。等雨停,或者等调度那边再派车来接。”
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
“您真辛苦。”
林薇由衷地说,又喝了一口姜茶,暖流持续在体内奔涌。她看着大姐花白的鬓角和深刻的皱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
“这么大的雨,家里……不担心吗?”
这个问题似乎触碰到了大姐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
她啃饼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了几秒钟。
再开口时,那原本沙哑平静的语调里,注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如同被擦亮的金属般的光泽,一种无法抑制的、沉甸甸的骄傲。
“家里就我和闺女。”
大姐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眼神不再涣散,变得明亮而专注,
“她爹走得早。这些年,就我们娘俩儿。”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那带着骄傲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我闺女,去年……考上大学了!重点大学!省城的!”
“真的吗?太好了!”
林薇立刻回应,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喜悦,这喜悦似乎也感染了大姐。
大姐脸上那层疲惫的硬壳仿佛被这话题融化了,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虽然很浅,却让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嗯!好大学!学的是那个……计算机!她说以后要当工程师,搞软件,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她的话语有些笨拙,却饱含着最朴实的憧憬和满足。
“计算机专业啊,前景特别好!”
林薇由衷地赞叹,
“您闺女真棒!您培养得好!”
大姐摆摆手,笑容更深了些,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
“我哪懂这些,都是她自己争气!打小就懂事,放学回家就写作业,写完还帮我择菜、做饭……那会儿我扫大街,她放了学,就背着小书包,跟在我扫帚后头走,边走边背书……”
大姐陷入了回忆,眼神变得温柔而悠远,
“冬天冷啊,小手冻得通红,还非要帮我推垃圾车……我就骂她,让她回家看书去,她不听……”
林薇静静地听着,捧着温热的保温杯,感受着姜茶带来的暖意和故事里流淌出的温情。
大姐的声音不高,在哗啦啦的雨声背景中,却格外清晰有力。
“高中那三年,是真苦啊。”
大姐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带着甜蜜的重量,
“学校远,她住校。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人看着就瘦一圈。我心疼,想给她炖点肉补补,她总说‘妈,别乱花钱,留着给我攒学费’。这孩子……”
大姐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后来高考前,我去学校看她。隔着大门栏杆,远远地看见她,抱着一大摞书,小脸煞白煞白的,走路都打晃……我这心里头,跟刀绞似的。”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情绪。
“可再苦,她都咬牙挺过来了。”
大姐的语气重新变得昂扬,充满了力量,
“成绩出来那天,我正在扫马路。电话响了,是闺女班主任打来的!说考上了!考得特别好!全省多少名来着……我记不清了,反正是顶好的大学!我当时啊……手里的扫帚‘啪’就掉地上了,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也顾不上还在大街上,又哭又笑的……旁边的人都瞅我,以为我疯了呢!”
大姐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沙哑却无比畅快。
林薇听着,眼眶也有些发热。
她能想象那个画面:喧嚣的街头,尘土飞扬,一个穿着工装的母亲,因为女儿金榜题名的喜讯,失态地又哭又笑。
这是最底层的生活里,最耀眼的光芒。
“通知书寄到家那天,我拿着那红彤彤的本子,翻来覆去看了半宿,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虽然好多字不认识,可那大学的名字,我认得!闺女的名字,我也认得!”
大姐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
“街坊邻居都来道喜,说我这辈子值了,苦没白吃……是啊,值了!”
她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在确认这个结论。
“现在她在大学里,可忙了。打电话说加入了什么社团,还拿了奖学金……”
大姐絮絮地说着,语气里是化不开的满足,
“她说等放假回来,要带我去省城逛逛,看看大学啥样……还说要给我买新衣服,买那种……商场里亮闪闪的、摸上去滑溜溜的……”
她努力描述着,词汇匮乏,却生动无比,
“我说不要,浪费钱!可她非说,妈,你辛苦一辈子了,该享福了。”
大姐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充满了甜蜜的负担:
“这孩子……自己省吃俭用的,还总惦记我。”
她抬起粗糙的手,再次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Atm厅内寂静无声,只有外面暴雨冲刷世界的喧嚣,以及大姐低沉沙哑却充满生命力的讲述。
林薇捧着已经不再滚烫、却依旧温暖的保温杯,静静地听着。
她看着大姐脸上那深刻的皱纹,此刻仿佛都被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熨帖了。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有力,竟让这狭小、冰冷、弥漫着金属和消毒水味道的空间,变得无比温暖而庄严。这位清洁工大姐,用她一生的辛劳,托举起了一份沉甸甸的骄傲。这骄傲,比林薇小推车里任何一件奢侈品都更闪耀,比任何精心的妆容都更动人。
姜茶早已喝完,杯底只剩下一点残渣。林薇感觉不到冷了,身体由内而外地暖和着。她看着大姐,轻声说:“大姐,您闺女真好。您也真好。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