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暴雨的余威,将山林洗涤得过分清新,却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那些被冲刷得松软湿滑的泥土,那些横亘在野径上的断枝落叶,还有陡峭山路上布满青苔、吸饱了水分的石头,都成了前进的阻碍。
林薇的“风火轮”轮子不算小,但在这种路况下,也变得格外沉重。
她需要不断地停下,用力将小推车抬过树根或大石,或者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它,在湿滑的斜坡上一点点向下挪动,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生怕连人带车滑下去。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精致的妆容上,又被她随意地抹开。
时间在艰难的跋涉中一点点流逝。太阳越爬越高,毫不吝啬地释放着热量。湿气从地面蒸腾起来,林间变得闷热难当。
林薇感到体力在迅速流失,喉咙干得发紧。
她停下来,从“风火轮”侧袋里摸出保温杯,拧开盖子,小口地喝着微温的茶水。水滋润了喉咙,却缓解不了身体深处涌上来的疲惫和饥饿感。
她抬头望了望前方。山势似乎终于平缓了一些,隐约能看到山坳处有一小片开阔地,几缕淡淡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在青山的背景下格外显眼。
“呼……快到了!”她对着直播镜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尽管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看到炊烟了!同志们,补给点就在前方!冲啊!”
直播间里一片加油打气的声音。
【薇姐加油!快到了!】
【看到烟了!肯定有人家!】
【坚持住!美薇!】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拉杆,鼓起力气,拖着“风火轮”朝着炊烟的方向,奋力前行。
山路渐渐平缓,汇入一条稍宽的、被踩踏出来的土路。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一个宁静的小山村豁然出现在眼前。村子很小,十几户人家依着平缓的山坡错落而建,大多是朴素的砖瓦房,有些老屋还保留着斑驳的土墙和覆满青苔的瓦片。村口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树下散落着几块光滑的青石板,显然是村民们纳凉闲聊的地方。此刻,树下空无一人,只有几只芦花鸡在悠闲地踱步觅食。
林薇的目光被其中一户人家吸引。房子在村子靠里的位置,比其他人家稍显整洁些,白墙虽然有些年头,但还算干净。那缕指引她方向的炊烟,正是从这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来的。更让她心头一热的是,房子旁边,靠近小路的地方,赫然竖着一块小小的、用木板手写的牌子,上面用毛笔字规规矩矩地写着:“平价住宿”。
真是瞌睡遇到枕头!林薇精神一振,拖着“风火轮”加快了脚步。小推车的轮子碾在村中小路上,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几只鸡被惊动,“咯咯”叫着跑开了。她走到那户挂着住宿牌子的人家院门口,探头朝里望去。
院子不大,打扫得很干净,角落里堆着整齐的柴垛。正对着院门的是堂屋,门开着。最吸引她的是右手边的偏房,门也开着,里面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一股浓郁的、带着烟火气的食物香味飘了出来,直往她鼻子里钻。
“请问……有人吗?”林薇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扬声问道。
锅铲声停了一下。很快,一个身影出现在偏房门口。
那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身材微胖,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棉布罩衣,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腰间系着一条深色的围裙。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几缕碎发散在额边。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风霜痕迹,眼角有深深的皱纹,但面色红润,眼神温和朴实。她手里还拿着锅铲,看到站在院门口的林薇,尤其是看到她一身与山村环境格格不入的鲜亮打扮和身后那个奇特的橘色小车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淳朴热情的笑容。
“哎呀,姑娘,快进来快进来!你这是……从山那边过来的?”妇人连忙放下锅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了出来。她的目光落在林薇沾满泥点、甚至裤脚还湿着的马丁靴上,又看看她脸上虽然有些花但依然精致明艳的妆容,满是惊讶和善意的好奇。“昨晚上那场大雨可不得了!你一个人?没淋坏吧?”
林薇心头一暖,拉着“风火轮”走进院子,脸上也漾开真诚的笑容:“阿姨您好!我没事,就是路太难走了。看到您这牌子,就想问问还有地方住吗?另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闻到您做饭的香味,我这肚子就不争气地叫起来了。”
“有有有!快进来歇歇脚!”妇人热情地招呼着,一边引她往堂屋走,一边忍不住打量她,“姑娘你这打扮可真……真精神!像电视里走出来的人儿!快进屋坐,地方有的是!饭也马上就好!”她的语气里满是惊叹和毫不掩饰的喜欢。
林薇把“风火轮”停在院墙边干燥的地方,跟着妇人走进堂屋。堂屋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靠墙一个老式的条案上放着暖水瓶和几个搪瓷缸子。墙上贴着几张年画和一个大大的“福”字。最显眼的是角落一张旧书桌,上面整齐地垒着不少作业本和几本教材,桌角还放着一个插着几支铅笔的旧罐头瓶。
“阿姨,您贵姓啊?”林薇放下背包,问道。
“我姓赵,赵桂香。”赵阿姨麻利地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倒了一大杯热水递给林薇,“叫我赵姨就行。我家那口子是村里小学的老师,姓李。孩子们都放学回家了,他还在学校整理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姑娘,你先坐,喝口水暖暖,我去把锅里的菜盛出来!”
“谢谢赵姨!”林薇接过温热的搪瓷缸,道了谢。赵桂香又风风火火地转身钻回了飘出香味的偏房——厨房。
林薇端着水杯,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堆满作业本的书桌上。桌面上压着一块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压着不少照片。其中一张黑白照片很显眼,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朴素衣服,并肩站着,脸上带着腼腆而幸福的笑容。照片里的年轻女子眉眼间依稀能看出赵姨现在的轮廓。
这时,厨房里传来赵桂香爽朗的声音:“姑娘,饿坏了吧?再等两分钟,炒完这个青菜就能吃饭了!”
“不急的,赵姨,您慢慢来。”林薇应着,捧着水杯,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往里看。直播间镜头也悄然对准了厨房内忙碌的身影。
厨房不大,光线有些暗,靠墙砌着一个传统的土灶,灶膛里的柴火正烧得旺,跳跃的火光将整个厨房映得暖融融的。大铁锅里正翻炒着翠绿的青菜,发出“滋啦”的悦耳声响,混合着菜籽油的香气。赵桂香系着围裙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动作麻利而充满生活的力量感。
林薇的注意力却被灶台靠近窗台的一角吸引了过去。
那里放着一盏灯。
一盏老旧的玻璃罩煤油灯。
灯身是深色的金属,底座似乎是用什么厚实的材料做的,看起来沉甸甸的。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圆筒形的玻璃灯罩,通体透明,擦拭得纤尘不染,在灶火和窗外天光的映照下,像一块纯净的水晶,折射出温润柔和的光晕。灯罩顶端收口处,覆盖着同样擦得锃亮的金属盖帽。灯芯静静地垂在灯座里,等待着被点燃的时刻。
“赵姨,”林薇忍不住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温暖的一幕,“您这煤油灯……玻璃罩擦得真亮啊。”她由衷地赞叹,“像新的一样。”
赵桂香正把炒好的青菜盛进盘子里,闻言转过头,顺着林薇的目光看向那盏灯。她脸上那种风风火火的神情瞬间柔和了下来,眼底漾开一种温柔的、带着回忆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变得格外生动。
“哦,这个啊,”她放下锅铲,走到窗台边,像对待一件珍宝一样,小心地用围裙角又擦了擦那本就光洁无比的玻璃灯罩,动作轻柔,“老物件了。还是我跟他刚结婚那年,他特意托人去县里供销社买的呢。”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和骄傲。
“结婚那年?”林薇好奇地问。
“是啊,”赵桂香转过身,脸上带着追忆往昔的神情,“那会儿穷啊,村里还没通电呢。晚上黑灯瞎火的。他说我胆子小,怕黑,非得买个亮堂点的灯。”她指了指那盏煤油灯,语气里满是温情,“喏,就是它。那会儿可算是个稀罕东西了,玻璃罩子透亮透亮的,点起来屋里跟白天似的。”
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点嗔怪,又带着点心疼:“他说给我壮胆儿,其实啊……”她拿起灯座,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灯座底部一个地方,“他自己用得最多。喏,你看这儿。”
林薇凑近了些。在黄铜色的金属灯座底部,靠近边缘的地方,清晰地刻着几个数字:1985.10.1。
“这是……你们结婚的日子?”林薇轻声问。
“嗯呐!”赵桂香用力点点头,眼里仿佛有光,“八五年国庆节,我们结的婚。这灯座上的字,是他自己拿小钉子一点一点刻上去的,说是留个念想。”她的手指温柔地抚过那几个深深浅浅、带着手工痕迹的数字,仿佛抚摸着流逝的岁月。
“那时候他在村小当代课老师,白天给娃娃们上课,晚上就着这盏灯,备课,批改作业,看书学习,想考个正式的教师资格。”赵桂香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回忆,“那光啊,常常一亮就是大半夜。我睡在里屋,一睁眼,就看到门缝底下透进来一道黄黄的光,暖暖的,就知道他还在用功呢。”
她轻轻把灯座放回窗台原处,看着那洁净的玻璃罩,语气变得柔和而感慨:“他总说点着灯是怕我胆小。其实啊,我心里清楚得很,他才是那个最辛苦的人。改作业,写教案,准备考试……哪一样不得熬到深更半夜?这盏灯的光,是照着他走过来的。”
赵桂香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温度,缓缓流淌在这间弥漫着饭菜香气的厨房里。灶膛里的柴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跳跃的火光映在她带着岁月痕迹却格外温柔的脸上,也映在那盏被擦拭得如同水晶般透亮的煤油灯上。灯座底部那刻着“1985.10.1”的字样,在光影中似乎也微微跳动起来,承载着近四十年的风霜雨雪,也沉淀着相濡以沫的微光与深情。
“后来啊,村里通了电,这灯就很少点了。可我习惯了,每天总要把它里里外外擦一遍。”赵桂香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又细细擦拭着玻璃灯罩的弧面,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看着它亮堂堂的,心里就踏实,就暖和。好像那些他点灯熬油的日子,那些光,都还在里头存着呢。”
林薇静静地听着,倚在门框上,忘记了口渴,忘记了疲惫。直播间里也异常安静,只有赵姨温和的讲述声和灶火的噼啪。弹幕缓缓飘过:
【泪目了……】
【平凡人的爱情,最动人。】
【1985年…这盏灯见证了太多。】
【赵姨擦灯的样子好温柔。】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和一个温和的男声:“桂香,家里来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