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重新打开了麦克风。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声音放得轻柔,带着好奇和尊重:“阿姨,您好。打扰您了,您这是在……间苗吗?”
妇人闻声抬起头。草帽下是一张被岁月和阳光深刻雕琢过的脸庞,眼角和嘴角有着明显的皱纹,皮肤粗糙,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有神,透着一种农家人特有的淳朴和豁达。她看到林薇,显然被眼前这个妆容精致、衣着光鲜、与田间地头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惊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朴实又带着点局促的笑容:“啊?哦,是啊,间苗哩。”她的口音带着浓重的杭州本地乡音,语调却温和。
“间苗?”林薇适时地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引导着话题,“我看这些苗都绿油油的,长得多好啊,为什么要拔掉一些呢?拔掉多可惜呀。”
“哎哟,姑娘,你不懂。”张婶(林薇在心里默默给她起了个称呼)笑了起来,眼角皱纹更深了,像盛开的菊花。她用沾着泥的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留下浅浅一道泥痕。“这苗啊,太密了!”她指着面前拥挤的菜苗,“你看,挤得跟赶集似的,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根抢不到土里的肥,叶子抢不到头上的光。这样下去,看着都活着,可谁也长不好,长不大,长不壮实!最后啊,都是些歪瓜裂枣,细脚伶仃的,卖不上价,吃着也没滋味儿。”
她一边说,一边又麻利地拔起几棵位置不好的苗,丢进筐里。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该舍就得舍!”她语气加重,像是在强调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拔掉这些多余的、弱的,剩下的才有空地方扎根,才能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喝露水,才能可着劲儿地往上长,长得水灵灵、胖乎乎的!”她看着被间疏后,显得疏朗有致的苗床,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仿佛已经看到了它们未来茁壮的模样。
林薇认真地听着,镜头也安静地对准了张婶布满岁月痕迹却充满力量的手和那些被舍弃的嫩苗。直播间里的弹幕也慢了下来,似乎都被这朴素的哲理触动了。
“阿姨说得太好了!”
“舍与得,万物相通啊。”
“感觉被上了一课。”
“薇姐快问问阿姨,生活里是不是也这样?”
林薇看着张婶那双清亮的眼睛,捕捉到她话语里那丝不易察觉的、更深沉的感慨,轻声问道:“阿姨,听您这么说,感觉不只是在说菜苗呢?日子……是不是也一样?”
张婶拔苗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抬头望了望远处起伏的茶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手,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却也有种历经世事的通透。
“唉,姑娘,你是个明白人。”她重新蹲下,声音低沉了些,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林薇倾诉,“这过日子啊,跟间苗一个理儿。年轻那会儿,心气儿高,啥都想要,啥都想抓在手里头。想多挣工分,想盖新房子,想给老人治病,想把娃儿个个都供成大学生,光宗耀祖……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八瓣儿用。结果呢?”她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两头顾不上,累得像条牛,还落下一身的埋怨。老人觉得你不够尽心,娃儿觉得你不够关心,自己也累垮了,躺了半年。啥都没抓住,啥都没落好。”
她拿起脚边的水壶,一个掉了不少瓷的旧搪瓷缸,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凉白开。水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一点,她也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抹去。
“后来啊,算是想明白了。”张婶放下水壶,眼神变得平和而坚定,“这人呐,心不能太贪,手不能伸太长。该舍的,就得狠狠心舍掉!就像这苗,看着可惜,不拔不行。我舍了那份一定要把三个娃都供成‘人上人’的执念。老大,心思活络,书读得一般,但肯吃苦,爱捣鼓机器,那就让他去学汽修,现在自己开个小铺子,日子过得挺红火。老二,是个丫头,性子静,就爱读书,成绩拔尖,那就一门心思供她!砸锅卖铁也供!现在在杭州城里当老师,体面着呢。”说到女儿,张婶眼里闪着自豪的光。
“老三呢?”林薇轻声问。
“老三啊……”张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着一丝复杂,“小子心野,总想去大城市闯荡,觉得种地没出息,拴不住他。跟他爹吵了不知道多少回。我后来也看开了,强按着牛头喝水,没意思。该舍就舍吧!由他去闯!头两年吃了不少苦头,打电话回来哭鼻子,我和他爹心疼归心疼,也没松口让他回来。路是他自己选的,苦就得自己受着。去年,嘿,总算在深圳那边站住了脚,搞什么电商,好像还行,过年回来人精神多了,还给他爹买了新手机。”她语气里有释然,也有欣慰。
“舍了那份强求,反倒都各得其所了。”张婶总结道,眼神坦荡,“地里的苗,留三分空,才有地方长新的、好的。日子也是,攥得太紧,啥都想要,最后啥都抓不住,还把自己憋死。留点空,留点余地,该放的放一放,该舍的舍一舍,腾出地方来,反而能接住老天爷给的好东西,日子才能过得下去,过得好。”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像是拍掉了一些沉重的负担,重新拿起间苗的工具,动作更加轻快了。
“留三分空,才有地方长新的……”林薇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阳光下,张婶布满皱纹的脸庞闪烁着一种朴拙而强大的智慧光芒。直播间的弹幕也安静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感慨:
“阿姨是哲学家啊!”
“听哭了……最近就是啥都想要,啥都做不好,焦虑死了。”
“舍,才有得。至理名言。”
“薇姐快跟阿姨合个影!”
林薇微笑着,真诚地对张婶说:“阿姨,您说得太好了,真的让我学到很多。谢谢您!我能……跟您合个影吗?想把您和您的话记录下来。”她指了指手机支架。
“哎哟,我这一身泥,脏兮兮的……”张婶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但看到林薇真诚期待的眼神,又憨厚地笑了,“行,行!姑娘你不嫌弃就好!”她局促地站起来,用手使劲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
林薇调整好角度,让镜头框进张婶朴实的身影、她身后青翠的茶园,还有那些被间疏后显得生机勃勃的菜苗。她靠近张婶,脸上是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咔嚓,画面定格。
告别了充满智慧的张婶,林薇拉着她的小推车,继续沿着公路向更深处走去。午后的阳光愈发炽烈,白晃晃地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一层朦胧扭曲的热浪。高跟鞋踩在滚烫的路面上,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像在与无形的粘稠阻力对抗,脚踝和小腿的酸胀感越来越清晰。真丝衬衫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一片,紧紧贴在肌肤上。汗水沿着精心描绘的妆容滑落,她用带着香味的纸巾不断轻拭,努力维持着那份精致,但眼底的疲惫却难以完全掩饰。
直播间里充满了关切:
“薇姐找个树荫歇歇吧!”
“看着都热,心疼姐姐!”
“这路好像没尽头啊,薇姐确定方向对吗?”
“水还够不够?要不要叫个车?”
林薇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带着点喘息:“大家放心,我还好!水够的。方向……应该没错,前面应该有村落可以歇脚。”她指着远处山坳里隐约可见的一片房舍轮廓。话虽如此,持续的爬坡和高温还是消耗着她大量的体力。她停下脚步,再次喝水,汗水顺着她优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消失无踪。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一个岔路口边,一个小小的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位老奶奶,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得厉害,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深蓝色布衫。她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杖,茫然地站在岔路口的树荫下,左右张望着,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助,像一只迷失了归巢方向的老鸟。
林薇心中一紧,立刻推车快步走了过去。高跟鞋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午后公路上显得格外清晰。
“奶奶,您怎么了?需要帮忙吗?”林薇在老人面前停下,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尽量平齐,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老奶奶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有些慌乱地看向林薇。待看清眼前是个面容姣好、打扮得体的年轻姑娘,她眼中的警惕才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无助。她抬起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指着眼前两条分岔的、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区别的乡间小路,口齿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姑…姑娘,我…我迷路了……我要回…回小杨村,儿子家……这、这两条路,我…我分不清哪一条了……”她急得眼眶都有些发红,紧紧攥着那根拐杖,指节泛白。
小杨村?林薇快速在脑海里搜索着手机地图上记下的附近地名,似乎有点印象,但具体方位并不确定。她立刻拿出手机,点开导航软件。然而,这片区域的信号极其微弱,地图页面不停地转着圈圈,就是加载不出来。她试着刷新,依旧徒劳。
“奶奶您别急,”林薇温声安抚道,收起手机,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您知道您儿子叫什么名字吗?或者您记得您儿子家附近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大树、小河、小店什么的?”
老奶奶努力地回忆着,语速很慢:“我儿子…叫杨…杨建民……家……家门口有棵好大的樟树,好多年了……村口…村口有个小卖部,卖酱油醋的……”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殷切地看着林薇。
林薇迅速记下这些关键信息。她看了看两条岔路,又望了望远处山坳里的村落,心中有了计较。她将小推车稳稳地停在树荫下最平整的地方,锁好轮子,然后走到老奶奶身边,伸出自己纤细却稳定的手臂,轻轻搀扶住老人瘦弱的胳膊。
“奶奶,这样,我们先不急着走哪条路。我看您也累了,这太阳太毒,我们先在那边树荫下坐会儿歇歇脚,喝口水。”她搀扶着老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小推车旁边一块相对干净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又从推车侧袋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盖子,递到老人嘴边:“来,奶奶,喝点水,慢点喝。”
老奶奶感激地看着她,就着林薇的手小口喝了几口水。清凉的水似乎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
“您先歇着,我帮您问问路。”林薇站起身,目光扫视着四周。远处茶园里似乎还有人影,但走过去太费时间。她看到直播间飞速滚动的弹幕,灵机一动,对着镜头清晰地说道:
“朋友们,紧急求助!我和一位迷路的老奶奶在杭州xx乡的岔路口,奶奶要回小杨村,儿子叫杨建民,家门口有大樟树,村口有小卖部!有附近的朋友或者知道小杨村怎么走的吗?急!在线等!”
直播间瞬间炸开了锅:
“小杨村?好像听说过!”
“薇姐别急,我查查地图!”
“我有个亲戚好像住那附近,我问问!”
“奶奶别怕,薇姐人超好!”
“信号太差了,薇姐试试往高一点的地方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