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恍若未觉。她掏出手机,对着江面、渡轮和自己精心搭配的一身行头,变换角度拍了几张照片。
阳光洒在她墨绿的丝袜和裸色的高跟鞋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
她熟练地打开微信朋友圈,选了最满意的三张图,配上文字:“早安,大江。新丝袜,新旅程,今日渡我。”点击发送。几乎立刻,手机就震动起来,点赞和评论的红点飞快增长。
【薇姐这腿!这丝袜!渡口生辉!】
【求丝袜链接!这墨绿色太高级了!】
【高跟鞋徒步?姐,膝盖还好吗?瑞思拜!】
【背景好有感觉!这是哪里?】
她正低头看着有趣的评论,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奇特的香气。
那香气清冽、辛锐,带着一种独特的草本苦意,却又异常醒神,像一把无形的梳子,瞬间梳理开码头浑浊的空气,也穿透了周遭所有的喧嚣。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循着香气的来源望去。
在候船区旁边,一块相对避风的旧石墩旁,支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泥炉。
炉上架着一个被烟火熏得黢黑的陶罐,罐口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一个穿着靛蓝色斜襟盘扣棉麻上衣、同色系阔腿裤的女子正蹲在旁边,用一把小蒲扇轻轻扇着炉火。她的穿着古朴宽松,却难掩身姿的挺拔清瘦。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随意挽在脑后、用一支古朴木簪固定的发髻,以及额前几缕被江风吹拂的碎发下,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
她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脸上脂粉不施,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却细腻光洁,眉眼间有种洗尽铅华的淡然与专注。
那奇异的辛香,正是从她面前的陶罐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女子似乎察觉到林薇的目光,抬起头。
四目相对时,林薇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闪过一丝纯粹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女子微微一笑,笑容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是菖蒲根煮的水,”女子主动开口,声音温润平和,像山涧清泉流过卵石,“气味冲了点,但能开窍醒脑,这大夏天的,喝点防中暑正好。”她拿起旁边一个搪瓷杯,用竹勺舀起罐中浅褐色的药汤,动作娴熟而稳定。
林薇被那奇异的香气和女子身上沉静的气质吸引,拉着小推车走近几步。离得近了,那菖蒲水的气味更显辛烈,却又奇异地让人精神一振,胸中浊气似乎都被驱散不少。“菖蒲?就是端午节挂在门口的那种?”林薇好奇地问,目光落在陶罐里翻滚的、一节节深褐色的植物根茎上。
“没错。”女子点点头,将搪瓷杯递向林薇,“端午挂它驱邪,其实啊,是借它的辛散之气,把周围的浊气、湿气都赶跑。我们中医讲‘芳香化湿’,就是这个理儿。试试?”她的眼神坦荡真诚,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温和关切。
林薇没有丝毫犹豫。一路走来,她遇到过太多这样来自陌生女性的善意,一碗水,一块饼,一句暖心的问候。她欣然接过那温热的搪瓷杯,入手微烫。杯中的汤水呈现出一种清透的浅褐色,凑近鼻端,那辛烈的芳香更加浓郁,直冲脑门。她小心地吹了吹热气,红唇轻启,呷了一小口。
一股强烈的、带着苦味的辛香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冲刷过味蕾。林薇下意识地微微蹙了下眉,但那奇特的苦涩过后,喉头竟泛起一丝奇异的回甘,一股清凉之气仿佛直冲天灵盖,让她因早起和旅途而略感昏沉的头脑瞬间为之一清,精神大振。
“哇,好特别的味道!”林薇由衷地赞叹,又忍不住喝了一大口,这次适应了些,更能品出那香气在身体里流转的奇妙感觉,“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像被这香气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
女子见她喜欢,笑容更深了些,眼角的细纹也舒展开,显得格外柔和。“这菖蒲根是前些日子我在江边湿地里采的,新鲜的很。夏天暑湿重,喝这个比那些冰镇饮料管用。”她又舀了一杯,递给旁边一个好奇观望、满头大汗的搬运工模样的大叔。大叔憨厚地笑着接过,咕咚咕咚喝下,抹了把嘴:“嘿!苏医生煮的药汤,就是提神!”
原来她姓苏。林薇心想,还是个医生?
“苏医生?”林薇试探着问。
“苏青,”女子温和地自我介绍,“在渡口这条老街上开了个小诊所,混口饭吃。今儿轮休,想着来给街坊邻居和赶早渡的乡亲们送点解暑汤。”她的目光落在林薇那双踩着高跟鞋、却稳稳站立的脚上,又滑过她那身精致却不显张扬的装扮,最后停留在她拉着的那辆堆得满满当当的小推车上,眼中是纯粹的好奇和欣赏,“你这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她指了指小推车。
“嗯,徒步旅行。”林薇点头,笑容灿烂,“我叫林薇。正打算过江,去走那边的步道。”
“徒步?”苏青的视线再次回到林薇那双纤细却踏着高跟的脚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更深的好奇,但随即化为理解和尊重,“真好。用脚丈量世界,才能看到最真的风景。”她的语气没有半分质疑,只有真诚的赞许。
两人正说话间,渡轮靠岸的汽笛“呜——”地长鸣了一声,沉闷而悠长,盖过了码头的嘈杂。候船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纷纷提起行李向登船口涌去。
“船来了!”苏青站起身,动作利落,“我得收拾一下。你也快上去吧,别误了船。”
“谢谢您的药汤,苏医生!”林薇再次道谢,将空了的搪瓷杯递还给她,那杯口还残留着菖蒲的辛香和她唇上淡淡的豆沙色印记。她转身拉起小推车,准备随着人流登船。就在她转身迈步的瞬间,脖颈处因为动作幅度略大,那件真丝衬衫的V领微微敞开了一线,一条极其纤细、却光芒璀璨的铂金链子滑了出来。链子下方坠着一颗不大不小、但切割完美、纯净无暇的钻石,在渡口并不明亮的晨光下,倏然折射出一道冷冽而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骤然划过的流星。
那光芒一闪即逝,林薇立刻下意识地抬手,动作极其自然地将项链塞回了衣领内。但那一刹那的璀璨,足以令人心惊。
苏青正弯腰收拾泥炉的手微微一顿。她并非不识货的人。那钻石的光芒、那链子的质感,绝非寻常饰品店所能拥有。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林薇身上——那看似简约却质感上乘的真丝衬衫,那意大利定制的墨绿丝袜,那设计低调却线条流畅、麂皮质感高级的裸色高跟鞋……还有那辆小推车,虽然沾满尘土,但结构精良,拉杆材质显然非同一般。这一切细节,与她口中“徒步旅行”的身份,形成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矛盾感。
苏青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洞悉般的了然,但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从未出现。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份沉静温和,甚至带着点医者仁心的关切。她看着林薇拉着小推车略显吃力地走向登船口那陡峭而湿滑的跳板,高跟鞋在粗糙的木板上敲击出略显迟疑的声响。
“等等!”苏青忽然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登船的嘈杂。
林薇闻声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苏青快步走到她身边,目光没有看向林薇重新掩藏好的领口,而是非常自然地落在了她的小腿后侧。她伸手指了指,语气是纯粹的热心:“你的丝袜,这里,”她示意林薇的小腿肚偏下的位置,“好像刚才不小心在哪里刮了一下,破了个小洞。”
“啊?”林薇一愣,下意识地扭身去看,这个动作让她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果然,在墨绿丝袜接近脚踝上方一点的地方,一道细微但清晰的勾丝赫然在目,像一件完美艺术品上令人心痛的瑕疵。大概是刚才在巷子里,小推车不小心刮到了哪块突出的石头或墙角。
一丝懊恼掠过林薇眼底。这双袜子今天才第一次穿!
苏青看着她微蹙的眉头,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急。不嫌弃的话,到我诊所坐坐?就在渡口边上那条老街,几步路。我有同色的丝线,应该能帮你补得看不出来。这料子金贵,丢了可惜。”她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真诚,仿佛只是邀请邻居去喝杯茶,丝毫没有提及那惊鸿一瞥的钻石,也没有探究林薇身上任何不合常理的地方。她的目光清澈坦荡,只关注着那条破损的丝袜。
林薇的心头微微一暖。这一路上,她遇到过太多只关注她外表、或对她“精致徒步”表示不解甚至嘲弄的人,但像苏青这样,一眼注意到她心爱丝袜的破损,并主动提出帮助修补的,却是第一个。这种细致入微的、对“物”本身的尊重和珍惜,让她感到一种被理解的熨帖。
“真的吗?那太麻烦您了!”林薇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下来。渡轮?可以等下一班。而眼前这份带着菖蒲辛香的善意,更值得她停留片刻。
“不麻烦,顺手的事。”苏青轻松地说,弯腰提起那个还带着余温的小泥炉和陶罐,“跟我来。”她转身,步伐轻快地引着路,靛蓝色的衣袂在渡口潮湿的风中轻轻飘动。
林薇拉着她的小推车,小心翼翼地跟在苏青身后,高跟鞋踩在潮湿的石板路上。两人离开了喧嚣的渡口,拐进旁边一条更显狭窄、也更加古旧的老街。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和脚步打磨得光滑如镜,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青苔。两旁的房屋低矮,大多是木石结构,有些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黄泥和碎石的筋骨。临街的铺面大多还关着门,只有少数几家早餐店飘出油条和豆浆的香气,混杂着老街特有的、木头受潮和旧物堆积的淡淡霉味。
然而,就在这陈旧甚至有些破败的底色上,却跳跃着勃勃生机。家家户户的门楣上,几乎都悬挂着几束干枯却依旧散发辛香的菖蒲和艾草,用红绳系着。有些人家门口还摆放着小小的石臼,里面盛着清水,水面上飘着菖蒲叶。苏青边走边指着那些菖蒲艾草,声音温润地解释:“端午虽过了些日子,但这里的老人信这个,说是菖蒲艾草的余威也能驱虫辟秽,安度炎夏。那石臼里的水,沾了菖蒲的香气,用来洗洗手脸,也清凉醒神。”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薇耳中,像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温馨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