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沾着绿色汁液的手指,指了指眼前刀劈斧凿般的巨大岩壁。
林薇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在那些看似贫瘠、荒凉、毫无生机的灰褐色石缝里,在背阴的、湿润的角落,竟然顽强地生长着一簇簇深绿色的植物!
它们根系牢牢抓住岩石的缝隙,叶片细长坚韧,正是阿婆手中的石斛!
它们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在风吹雨打中沉默地生长,汲取着岩石缝隙里那极其微薄的养分和水分。
“它最懂得‘补亏空’。”阿婆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薇,眼神里充满了历经沧桑后的豁达和一种朴素的智慧,“它自己就是从最亏的地方长出来的,所以它最懂得怎么补那些被熬干、被掏空的东西。”她将手里那块被砸过的石斛茎秆小心地掰开,把里面剩余的胶质仔细地刮下来,继续涂抹在林薇的伤处。
清凉感持续地渗入皮肤,脚踝处的胀痛感似乎真的被这股来自石缝的生命力安抚、镇压了下去。林薇看着阿婆专注而平静的侧脸,看着她那双布满老茧、沾着石斛汁液的手,听着她朴实却充满哲理的话语,心中的恐慌和身体的剧痛奇异地平复了许多。这位陌生的采药阿婆,就像她手中的石斛一样,带着一种从贫瘠和风霜中生长出来的强大生命力与温厚的滋养力。
“阿婆,您采这药……采了很多年了吧?”林薇轻声问,带着由衷的敬意。
阿婆涂抹药胶的动作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悬崖下方奔腾的白色水花,仿佛在凝视着逝去的岁月。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是啊,很多年了。比我嫁到这边来还早。”她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嗓子,“我家原来在乐清那边,靠海。我男人,是这边山里人,也是个采药的。那会儿还是生产队的时候,他常挑着药材到我们那边的供销社去卖。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阿婆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个久远的、带着海风咸涩气息的开端。
“他话不多,人老实,采药是把好手,眼神毒,胆子也大,专往别人不敢去的险地方钻,就为了找那些年份好、药性足的宝贝。他跟我说,药长在险处,药性才足,就跟人一样,吃过苦,才懂得甜。”阿婆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我爹娘嫌山里穷,路难走,死活不同意。可我……拗不过他,也拗不过自己的心。最后,我还是跟着他,挑着个铺盖卷,翻山越岭嫁进了这雁荡山深处。”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去触碰回忆中最沉重的部分。林薇屏息听着,不敢打扰。
“刚嫁过来那几年,日子是真苦啊。住的是透风的茅草棚,点的是松明火把。山里湿气重,冬天冷得骨头缝都疼。他心疼我,总想多采点好药,卖了钱给我买件厚棉袄,买点好吃的……”阿婆的声音哽了一下,她抬起粗糙的手,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那里似乎有些湿润。“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快过年了,他想采点好石斛,卖个好价钱。就去了……就去了鹰愁涧那边最险的一片崖壁。”
阿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钝痛。她指了指远处云雾缭绕、山势更加险峻陡峭的方向。
“那天早上出门还好好的,说晌午就回。可到了天黑,人还没影。我急了,求着村里几个胆大的后生一起去找……”阿婆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找到他的时候……在鹰愁涧底下。摔下去的。人……早就不行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刚采下来的、顶好的铁皮石斛苗……根上还带着新鲜的湿泥……”
石凹里一片寂静,只有悬崖下溪水永恒不变的轰鸣声,仿佛在为那个逝去的生命叹息。林薇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眶发热。她看着阿婆,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在此时显得尤为清晰,每一条都像是时光和悲伤刻下的印记。然而,她的眼神里,除了深沉的哀伤,还有一种更强大的东西——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和韧性。
“村里人都说,是那地方太邪性,鹰都飞不过去,何况人。劝我改嫁,或者回海边娘家去。”阿婆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没走。我看着他那把带血的石斛苗……心想,人走了,苗还在。这苗,是他用命换来的,是他的念想,也是这山给他的最后一点交代。”
“我在他那摔下去的地方附近,找了个背风向阳的石缝,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株苗种了下去。”阿婆的目光变得柔和,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孩子,“天天去看,刮风下雨都惦记着。浇水、遮阳、防虫……像伺候祖宗。头两年,苗看着半死不活的,我心里那个急啊。可慢慢的,它们就扎下根了,抽新芽了……后来,它们自己又结籽,籽被风吹到别的石缝里,又长出新的苗……”
“我就靠着这点苗,慢慢地,学会了认药、采药、种药。”阿婆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这雁荡山,哪里有好石斛,哪里的石斛药性最好,我比谁都清楚。它们长在石缝里,我就学着它们,在石头缝里找活路。这山养活了我男人,现在也养活了我。”
她拿起水壶,又喝了一口水,仿佛用这平淡的动作,将那段沉重的往事重新封存起来。她低头看着林薇的脚踝,那青紫的肿胀似乎消褪了一点点,石斛胶质覆盖的地方,皮肤有种被安抚后的平静感。
“人呐,有时候就跟这石斛一样。”阿婆轻轻拍了拍林薇没受伤的小腿,动作带着长辈的安抚,“遭了难,摔了跤,亏了空了,不怕。只要根没死透,总能从石头缝里再挣出一条活路来。熬过去,那亏空的地方,自己就能长出东西来填上,补上。说不定,比原来还厚实呢。”她笑了笑,那笑容在布满风霜的脸上绽开,如同石缝里顽强绽放的一朵野花,朴素却充满力量。
林薇静静地听着,心潮翻涌。眼前这位采药阿婆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却有着直抵人心的厚重。她用自己的半生,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补亏空”——不是靠外物的堆砌,而是源于生命自身的韧性和在绝境中依然不灭的、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力量。她看着阿婆布满老茧、沾着泥土和草药汁液的手,看着那双明亮、坚韧、承载着岁月风霜却依然有光的眼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趟徒步旅行所要寻找的“暖和光”,并非遥不可及的诗和远方,它就蕴藏在这样平凡而坚韧的生命里,如同石缝中的石斛,无声却强大。
时间在阿婆平静的讲述和林薇的静默聆听中悄然流逝。涂抹在脚踝上的石斛胶质渐渐被皮肤吸收,留下薄薄一层黏滑的痕迹和持续不断的清凉感,肿胀确实感觉舒缓了一些。
“好了,小妹子,你这脚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远路。”阿婆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这地方不能过夜,湿气太重。我扶着你,咱们慢慢挪下去,我知道山下不远有个村子,村里有户人家开着民宿,条件还行,你先去那里落脚,把伤养养再说。你这堆‘家当’(指小推车)的位置我记下了,回头我叫村里几个后生来帮你弄下去。”
林薇感激地点点头:“谢谢阿婆,太麻烦您了!”她试着动了动右脚踝,虽然依旧剧痛,但似乎能忍受一点点试探性的触碰了。在阿婆有力的搀扶下,她艰难地单脚站了起来。阿婆让她一条手臂环过自己的脖子,瘦小的身体支撑着林薇大半的重量,另一只手则紧紧扶着林薇的腰。两人就这样,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沿着一条更加隐蔽、但相对平缓些的林间小路,艰难地向山下走去。阿婆对山路极其熟悉,总能找到最稳妥的落脚点,避开湿滑的青苔和松动的碎石。
下山的每一步对林薇都是煎熬。右脚完全不敢用力,全靠左脚跳跃和倚靠着阿婆的力量移动。汗水再次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精心打理的卷发彻底散乱,狼狈地贴在汗湿的脸颊和脖颈上。那条早已破损不堪的浅紫色丝袜,在移动中又被灌木勾扯,破洞越来越大,露出更多青紫红肿的皮肤,混合着泥土、血渍和干涸的石斛汁液,形成一幅凄惨又怪异的画面。墨绿色的真丝长裙下摆被完全撕裂,沾满泥污,如同破败的旗帜。幸存的左脚上,那只麂皮高跟鞋也沾满了泥浆,鞋跟歪斜,每跳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当她们终于蹒跚着挪到山脚下的小村庄边缘时,已是夕阳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