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咬牙,配合着阿婆的力道,猛地一拉。拖车“噗”地一声,终于从泥坑里挣脱出来。
周阿婆这才松开手,在自己衣服上随意擦了擦沾满泥巴的手,看着林薇,爽朗地笑:“你这箱子,比我们打鱼的铁锚还沉!装的都是宝贝吧?”
她打量着林薇精致却狼狈的样子,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关心和一点善意的调侃。
林薇看着阿婆那双沾满污泥、骨节粗大的手,又看看自己刚刚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凌乱的裙摆和沾满泥点的高跟鞋,心头涌上一股暖流,鼻子有点发酸。
她用力点点头,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嗯!谢谢阿婆!都是……路上要用的宝贝!”
在周阿婆的帮助下,林薇总算磕磕绊绊地拉着她的“移动城堡”来到了石厝村的小码头。说是码头,其实非常简单:一条用粗糙石块垒砌、长着青苔的栈桥伸向海里几米远,海水在石缝间轻轻涌动。此刻,“护海号”已经稳稳地靠在了栈桥边。
船不算大,但保养得很好,蓝色的船漆在阳光下有些褪色,却显得干净利落。船头“护海”二字红得耀眼,像某种坚定的宣言。一个穿着深蓝色防水工作服、挽着裤腿、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正从船舱里弯腰钻出来。他皮肤是长期海上生活特有的黝黑发亮,额头和眼角刻着深深的风霜纹路,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渔民特有的朴实和一股子韧劲。他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水桶,里面活蹦乱跳的银光闪烁——是满满一桶新鲜的小杂鱼。
“阿海!回来啦!”周阿婆人未到声先至,洪亮的嗓门盖过了海浪声。
被唤作阿海的男人闻声抬头,看到周阿婆,立刻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周阿婆!这么热的天您老怎么跑码头来了?”他的目光随即落到周阿婆身后、拉着巨大拖车、一身香槟色真丝裙和高跟鞋的林薇身上,明显愣了一下,眼中瞬间充满了和周阿婆初见林薇时一模一样的巨大困惑和惊奇。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与破旧码头、鱼腥味格格不入的都市丽人。
“喏,这位是林阿妹,”周阿婆熟稔地介绍,“走路旅行的!穿高鞋走长路,走到我们这里手机没电了,脚也走痛了!你那船上不是有‘雷公’(发电机)吗?快给阿妹充充电!”
“啊?哦!哦!行!行!”陈阿海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水桶,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显得有些局促,“有电,有电!船上有插排!阿妹……林小姐是吧?快,快上来歇歇脚!”他指着船舷旁放下的简易跳板。
“谢谢陈大哥!”林薇连忙道谢,声音带着感激。她看着那狭窄湿滑的跳板,再看看自己脚上沾满泥泞的高跟鞋,有些犹豫。脚踝的刺痛感依旧清晰。
陈阿海和周阿婆都看出了她的为难。
“阿妹,要不把鞋脱了?”周阿婆建议,“光脚好走。”
“没事没事,我来扶你!”陈阿海更直接,一步跨到跳板边,伸出了他那双结实有力、同样沾着鱼鳞和海腥味的大手,眼神诚恳,没有丝毫杂念。
看着眼前这双粗糙却充满善意的手,林薇心头一暖。她不再犹豫,小心地脱下那双价值不菲的裸色高跟鞋,赤脚踩在微凉粗糙的石板地上。然后,她一手扶着陈阿海结实的小臂,一手提着鞋子,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摇晃的跳板。丝袜包裹的足底踩在湿漉漉的木板上,感觉有些滑腻。陈阿海的手臂沉稳有力,让她安心不少。周阿婆则在她身后,帮她把沉重的拖车也推上了栈桥。
上了船,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柴油、海水、鱼腥和潮湿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船舱不大,但收拾得还算整齐。陈阿海从角落里拉出一个沾着油污的便携式发电机,接上插排,递给林薇:“林小姐,你用!放心充!”
“太感谢了!”林薇赶紧拿出手机和充电宝接上。看着充电指示灯亮起,她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有心思打量这艘“护海号”。船舷内侧挂着好几张渔网,网眼明显比她想象的要大很多。角落里堆着一些绳索、浮球,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水下摄像头的东西。
周阿婆已经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小马扎坐下,对陈阿海说:“阿海,刚才我还跟林阿妹夸你呢!说你这‘护海’护出名堂来了!快跟阿妹说说,你那鱼,现在咋样啦?”
陈阿海被周阿婆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似乎透出点红晕,他搓了搓手,指着刚才提上来的那桶活蹦乱跳的小杂鱼:“阿婆您看,今天这些小鱼,就是在近海下的网,就几网,就这么多!搁在五年前?想都不敢想!”
他蹲下身,拿起桶里一条银光闪闪、巴掌大的鲻鱼,鱼尾还在他手中有力地甩动,溅起细小的水花。“以前啊,”陈阿海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沉重,“船越造越大,网眼越织越密,GpS定位,声呐探鱼……恨不得把海底翻个底朝天!那几年,真是‘竭泽而渔’啊!一网下去,捞上来的全是手指长的小鱼苗,大的、值钱的,影子都难见!跑得远,油烧得多,人累个半死,回来一看,还不够本钱!”他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那时候我就想,再这么下去,我们的海,就真的空了。我们的儿子、孙子,以后吃啥?看啥?总不能让他们只在课本上认识鱼吧?”
他放下那条鱼,站起身,走到船舷边,指着外面那片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湾。他的目光变得深远而坚定:“后来,县里组织出去学习,看到人家搞生态养殖,搞海洋牧场,鱼多得船都装不下!我就心动了!回来就琢磨,咱不能光向海要,得学会养海、护海!让鱼虾有个安稳的家,它们才肯回来,才肯生儿育女!”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我就联合村里几个信得过我的兄弟,东拼西凑,咬牙买了些设备。我们清理海底垃圾,投放人工礁体——就是大石头、沉船、还有特制的‘鱼房子’!种海草、海带,那是小鱼小虾的食堂和幼儿园!我们严格执行休渔期,绝对不用密眼网!看到有人偷偷用电拖网、绝户网,我们就举报!头两年,是真难啊!”他苦笑了一下,“投进去的钱像打水漂,连个响动都没有。鱼没见多,闲话倒是一箩筐!都说我陈阿海疯了,有钱不赚,尽干些‘憨事’(傻事),‘护海’?护个鬼海!连我老婆都差点跟我闹翻。”
他顿了顿,眼神却更加明亮,带着一种苦尽甘来的自豪:“可我们坚持下来了!慢慢地,真的不一样了!海水好像都变清了,海底的草啊、珊瑚虫啊,都长起来了!小鱼小虾多了,跟着来的大鱼也多了!你看现在!”他用力拍了拍船舷,发出“砰砰”的响声,仿佛在拍打自己坚实的信念,“不用跑多远!就在我们投礁的那片海域附近,下网!嘿!满舱跳!都是巴掌大的好鱼!品种也多!鲷鱼、黄鱼、鲻鱼……以前不敢想的石斑鱼苗都看到了!”
陈阿海的声音洪亮起来,充满了感染力,他指着船头那鲜红的“护海”二字,每一个字都像刻进了他的骨血里:“为啥叫‘护海号’?就是提醒自己,也提醒大家!我们渔民,靠海吃饭,更要懂得护海养海!不能光顾着自己这一代吃饱!得让子孙后代,还能看见这‘碧海蓝天鱼满舱’的光景!这才是真正的金山银山,取之不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