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姐一回头,就看到林薇这副落汤鸡般、又冷又窘、站在门口不敢动弹的可怜模样。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林薇湿透的、沾满泥点却依旧能看出面料昂贵的衣服上扫了一眼,又落在那双沾满污泥、鞋跟细得吓人的高跟鞋上,眉头又习惯性地拧了起来。但这次,那拧起的眉头里,责备少了,更多的是无奈和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直率。
“哎哟,还杵着干啥?冷死个人咧!”她大步走过来,动作麻利得惊人,弯腰一把就将林薇脚上那两只泥泞不堪的高跟鞋给拽了下来,随手就扔在了门口泥泞最多的地方。“这劳什子玩意儿,中看不中用!”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林薇惊呼一声,赤脚踩在了冰冷但相对干净的泥地上,脚踝的疼痛让她趔趄了一下。
“脚咋了?”陈姐眼尖,立刻问道。
“刚才…崴了一下。”林薇小声回答。
“啧!尽添乱!”陈姐嘴上抱怨着,动作却飞快。她转身从棚子角落一个旧木箱里翻找了一下,拽出一条虽然旧得发白、但洗得很干净的粗布毛巾,还有一双厚厚的手工缝制的、用多层旧布纳成的棉布鞋,看着就暖和。她一股脑塞到林薇怀里:“给!快把身上擦擦,换上!湿衣裳也赶紧脱了!冻成冰棍我可不管!”
林薇抱着毛巾和那双笨拙但无比厚实的棉鞋,感受到布料粗糙却干燥温暖的触感,一股暖流瞬间从指尖涌向心口,眼眶又有些发热:“谢谢…谢谢陈姐!” 她想起对方刚才自称姓陈。
“谢啥子谢!赶紧的!”陈姐挥挥手,不再看她,自顾自地走到小火塘边,拿起火钳拨了拨里面的炭火,又添了几块旁边堆着的干柴。火苗“腾”地一下窜高了些,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映亮了陈姐沾着泥点的黝黑侧脸和那双专注添火的眼睛,也把更多暖意送到了棚子的每个角落。
林薇不再犹豫,背过身去,用那条粗糙的毛巾快速擦拭着头发、脸颊、脖子和手臂上的泥水。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极其难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工装短裤的扣子,小心地脱下泥泞不堪的裤子和湿透的丝袜。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迅速用毛巾擦干腿上的水珠和泥渍,然后套上陈姐给的那条宽大的旧裤子——裤子又厚又硬,明显是男式的,裤腿长得拖地。她笨拙地卷了好几圈。最后,她小心翼翼地穿上那双厚实的棉布鞋,鞋底是厚厚的千层底,踩上去硬邦邦的,但隔绝了地面的寒气,一股暖意瞬间包裹了冰冷的双脚,舒服得让她轻轻喟叹了一声。
换下来的湿衣服和脏污的丝袜被她卷成一团,放在了自己的拖车旁边。她这才感觉整个人活过来了一点,虽然身上穿着不合体的粗布旧衣,赤脚套着笨拙的棉鞋,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脸上妆容早已被雨水和泥浆彻底摧毁,露出原本清丽却带着疲惫的素颜,但那份刺骨的寒冷和粘腻的泥泞感终于远离了。
她走到火塘边,在陈姐示意的一个小木墩上坐下。温暖的火光烘烤着她,驱散着骨子里的寒气,舒服得让她几乎想蜷缩起来。
陈姐瞥了她一眼,看她换上干衣服,脸色没那么惨白了,才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刚才那样子,活像个从泥塘里捞出来的瓷娃娃,一碰就碎似的!”她拿起火塘上那个熏黑的铁壶,往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里倒了满满一碗深褐色的液体,一股浓郁甘醇、带着红枣甜香和独特药草清苦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喏,趁热喝了!当归红枣茶!驱寒活血,正好!”
林薇连忙双手接过那只沉甸甸、边缘粗糙的陶碗。碗壁很烫,里面深褐色的茶汤冒着腾腾热气。她小心地吹了吹,浅浅啜了一口。一股温热的、带着甘甜枣香和当归特有微辛微苦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迅速在胃里扩散开来,化作一股融融暖意流向四肢百骸。那是一种朴实的、带着大地力量的温暖,瞬间熨帖了她冰冷的肠胃和惊惶的心。
“好喝……”她忍不住轻声赞叹,又喝了一大口,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紧绷的身体在火塘的暖意和药茶的安抚下,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
陈姐自己也拿了个小马扎坐下,端起另一个破口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热茶,发出满足的叹息。她看着林薇小口啜饮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又被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取代。
“我说姑娘,”她放下搪瓷缸,双手拢在火塘边烤着,目光落在林薇那双被她扔在门口、沾满污泥的昂贵高跟鞋上,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语气是纯粹的困惑和不解,“看你细皮嫩肉,穿金戴银(虽然现在狼狈,但陈姐眼毒,看得出林薇原本行头的价值),咋个就想不开,穿成这样跑到这大山沟沟里来遭罪?还拖着这么个大箱子?”她指了指林薇那个沾满泥浆的奢侈品牌拖车,“那里面装的啥宝贝?金子啊?比命还金贵?”
林薇捧着温热的陶碗,感受着粗糙的碗壁摩擦着指尖。面对陈姐直白又带着关切的质问,她一时语塞。该怎么解释自己这种近乎偏执的“精致徒步”?是为了逃避那个光鲜却冰冷的豪门?是为了在尘埃里寻找被遗忘的真实?还是仅仅为了证明,美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
她放下陶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粗糙的豁口,沉默了片刻。火塘里木柴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棚外雨声依旧连绵。最终,她抬起眼,看向陈姐那双映着火光的、清澈而充满生活智慧的眼睛,露出一个有些苍白却坦诚的笑容:
“陈姐,我不是想不开。我只是……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这片土地,用自己的脚丈量一下。穿得好看点……大概是我给自己的一点仪式感吧?觉得这样走着,心里会更有力量,更开心一些。”她顿了顿,笑容里带上一丝自嘲,“虽然今天……确实有点翻车了。谢谢您,真的。要不是您,我今天真不知道会怎样。”
陈姐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似乎在消化她这番话里的意思。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林薇坦诚的脸上逡巡,最终,她撇了撇嘴,像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在她看来依旧很“奇怪”的解释。
“仪式感?开心?”她哼了一声,带着点山里人特有的直率,“开心就是把自己整得像个泥猴子?差点冻死在雨里?”她摇摇头,拿起火钳又拨了拨火,“你们城里人的想法,我是真搞不懂!有福不享,跑来找罪受!”话虽如此,她语气里的责备却淡了许多,更多的是不解和一种长辈看晚辈胡闹般的无奈。
她站起身,走到棚子角落,拖过来一个大大的、鼓鼓囊囊的旧麻袋。麻袋口用麻绳扎着。她解开绳子,一股更为浓郁的、混合着新鲜泥土和独特药草辛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盖过了棚内原有的药味。
“喏,让你看看正经东西!”陈姐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她伸手探进麻袋,抓住一把,用力一提,再一抖!
哗啦——
伴随着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一大把形态奇特的植物根茎被陈姐拎了出来,呈现在林薇眼前。
林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当归。
根茎粗壮而扭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介于棕褐与黄褐之间的颜色,带着新鲜泥土的湿润光泽。主根肥硕,如同饱经沧桑的臂膀,上面密布着无数细长而坚韧的、如同老人胡须般的须根,密密麻麻,盘根错节,透出一种顽强而旺盛的生命力。整个根茎散发着一股强烈、独特、难以言喻的浓烈香气——微辛,微苦,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甘醇底蕴,霸道地充盈了整个棚子。
陈姐就站在火塘边,一手拎着那把沉甸甸的当归,另一只手熟练地抖落着根须上粘连的泥土块。泥土扑簌簌地落在火塘边干燥的地面上。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土地打交道的、近乎虔诚的熟练和力量感。橘红的火光跳跃着,映在她沾着泥点的手腕和那把形态虬结、根须如网的当归上,也映亮了她那张专注而认真的脸。棚外的雨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瞧见没?”陈姐的声音在哗哗雨声和柴火噼啪声中响起,清晰而带着一种朴素的智慧,“这就是咱岷县的宝贝,当归!‘千年药乡’的金字招牌!”她将那把当归凑近林薇眼前,让她看得更真切,“看这头,圆鼓鼓的,厚实!”她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当归根茎顶端最粗壮的部分,“这叫‘归头’,补血!最养女人气血!”
她的手指顺着根茎向下滑动,滑到那些细长而坚韧的须根末端:“再看这尾巴尖尖,细细长长的,这叫‘归尾’!活血!化瘀!能把身体里那些淤堵不通的地方给冲开!”她的手指最后划过整个根茎,“要是整根用,那就是‘全归’,补血又活血,劲儿最足!”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抖落干净泥土的当归小心地放回麻袋,动作间充满了珍惜。“老话讲得好,‘头补血,尾破血,全根能活血’!”陈姐抬起头,看向听得入神的林薇,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山野赋予的、关于生命循环的朴素哲理,“女人家,就像条河。每个月那几天,河道里的水要是流得不顺当,淤住了,堵住了,身子骨能舒坦吗?可不就这儿疼那儿酸,心烦气躁?”
她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火塘里一块燃烧的木柴,火星四溅,仿佛在模拟那疏通淤堵的力量。“这时候啊,弄点当归,特别是归尾,加上几颗红枣,搁水里一煮,煮得红通通的、热乎乎的喝下去……”她做了一个往下顺的手势,语气笃定,“嘿!就跟给河道清淤一样!把那淤堵的地方冲开了,血流通畅了,身子骨自然就顺了,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