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附近几张桌子上的茶客,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这闯入的“风景”吸引了片刻。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老婆婆,视线从林薇精致无瑕的妆容,滑到她耳畔摇曳的夸张珍珠耳环,再落到她脚边那辆过于“洋气”的铆钉小推车上,最终停在桌下那双包裹在丝袜里、踩着尖细高跟的美足上。
老婆婆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奇,随即又化作了然的笑意,微微摇了摇头,端起粗瓷茶碗,呷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回说书先生身上,只是嘴角那抹笑意久久未散。
弹幕也因这场景而更加活跃:
【哇!现场版评书!这老爷子嗓子……听着都替他疼!】
【琵琶姐姐好有气质!这搭配绝了!】
【氛围感拉满!薇姐找的地方太宝藏了!】
【旁边婆婆看薇姐的眼神笑死我了,仿佛在看外星生物哈哈哈!】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听雨轩”那略显幽暗的门洞内轻盈地走了出来。
来人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妇人。她身量中等,体态丰腴匀称,穿着一件改良过的深靛蓝细棉布斜襟短衫,领口和袖口细细滚着月白色的牙边,盘扣是手工盘成的菊花样,素雅中透着精致。下身是一条同色系的及踝棉布长裙,裙摆宽大,行动间如水波轻漾。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光滑圆润的髻,用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子固定着,额前不见一丝乱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张圆润的鹅蛋脸,肤色是健康的蜜色,眉眼温润平和,眼角的细纹如同舒展的菊花瓣,透着一种阅尽世情后的从容与暖意。她手里端着一个老式的竹编托盘,上面放着几碟小吃和一壶刚沏好的茶,脚步轻快,走向说书先生那一桌。
她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如同初冬午后的暖阳,目光首先落在说书先生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关切。她先将托盘稳稳地放在先生桌旁一张闲置的小方凳上,然后,极其自然地拿起桌上一个拳头大小、釉色温润的粗陶茶壶,又拿起旁边一个同样质地的阔口茶杯。
林薇的直播镜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
只见那妇人从托盘里拈起几颗深褐色、表皮皱巴巴、橄榄核似的干果,投入空茶杯中。接着,她提起那个一直在小火炉上“咕嘟”欢唱的大铜壶。滚烫的开水如同一条银亮的瀑布,带着蓬勃的热气,精准地注入杯中。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几颗不起眼的干果,遇水瞬间便如饥渴的生命被唤醒,在水中迅速膨胀、舒展!几乎是眨眼之间,它们就变得圆润饱满,色泽也转为半透明的深琥珀色,沉浮在清澈的水中,像几朵瞬间绽放的深色花朵,将整杯水都染上了淡淡的、温润的茶色。
妇人动作娴熟而轻柔,将泡好的这杯水放在说书先生面前,声音不高,却清晰温润,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王老师,您润润。这胖大海啊,遇水就发,专治嗓子哑。”她看着老先生端起杯子吹着气,又拿起铜壶,给他的盖碗里续上滚水,语气像在谈论天气,又像在阐述一个朴素的真理,“就像给干涸的河床注水,它在水里能撑大,嗓子里的淤堵啊,也能被它慢慢撑开,舒坦了。”
说书王老师显然与她极熟,沙哑地咳了两声,端起那杯琥珀色的水,感激地对她点点头,小口啜饮起来。那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他紧皱的眉头似乎真的舒展了一瞬。
妇人续好水,这才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落在一旁安静坐着的林薇身上。那目光清澈而包容,带着茶馆主人特有的周到,没有丝毫对林薇这一身“奇装异服”的惊讶或审视,只有纯粹的对新茶客的欢迎。
“小妹,一个人哇?喝点啥子茶?我们这儿的茉莉花茶香得很,毛峰也巴适。”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成都方言特有的软糯婉转,像温热的米酒,熨帖着人的耳膜。
林薇被这温润如水的目光笼罩,心头没来由地一暖,方才因自己过于“闪耀”而残存的一点点局促感瞬间消散。她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声音清脆:“嬢嬢(niāng niāng,阿姨),麻烦来杯茉莉花茶就好!”
“要得!”妇人笑着应下,转身利索地准备去了。她的背影挺拔而从容,深靛蓝的衣料在茶馆略显幽暗的光线下,沉静如水。
直播弹幕此刻已经刷疯了:
【啊啊啊掌柜嬢嬢好温柔!声音好好听!】
【胖大海!原来是这样泡开的!长知识了!】
【给干涸的河床注水……这比喻太有感觉了!】
【薇姐快问问嬢嬢这里的故事!感觉她身上就有好多故事!】
【这茶馆氛围太绝了!想去!】
林薇也正有此意。她调整了一下自拍杆的角度,确保能拍到妇人忙碌的身影和老槐树浓荫下的茶座全景,对着镜头小声道:“家人们,感觉挖到宝了!这茶馆,这掌柜嬢嬢,还有说书先生和琵琶姐姐,简直就是活着的成都老时光!待会儿找机会跟嬢嬢聊聊!”
很快,妇人端着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一套素雅的青花盖碗茶具,一个竹编的小碟子里盛着几块浅粉色的、印着梅花图案的精致糕点,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小妹,你的茉莉花茶,”妇人将盖碗轻轻放在林薇面前,又将那碟小点心推近了些,“尝尝这个,桂花定胜糕,自己做的,不甜腻,配茶正好。”她的笑容和煦,目光落在林薇脚边那个极其醒目的小推车上,带着一丝善意的、纯粹的好奇,“妹儿,你这小车车,好别致哦,走起来怕是有点分量哦?”
林薇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好奇,这正是她期待的开场白。她双手捧起温热的盖碗,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笑容真诚而灿烂:“嬢嬢眼光真好!是有点沉,不过它可是我的百宝箱,陪我走了好多地方了!”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忱,“嬢嬢,您这茶馆太有味道了!开了好多年了吧?感觉一进来,外面的世界就都慢下来了。”
妇人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像盛开的菊花。她顺势在林薇对面的空竹椅上坐了下来,姿态放松而自然,显然很愿意和这个打扮时髦却眼神干净的年轻姑娘说说话。
“听雨轩啊,”她抬眼望了望头顶的老槐树,又环视了一圈这方小小的天地,声音里带着一种悠远的怀念,“算起来,快四十年咯。以前是我阿婆(奶奶)在打理。我年轻的时候,在城东头的纺织厂上班,三班倒,累得很。后来厂子……没得了,我也就回来,接过阿婆的茶壶,守着这点老营生。”
她的语气平缓,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如同老槐树深扎于地下的根须。
“四十年?”林薇适时地发出惊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真实的兴趣,“那您一定见证了好多好多故事吧?就像王老师讲的那些!”她指了指还在努力用沙哑嗓音演绎张飞喝断当阳桥的说书先生。
妇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王老师啊,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以前是中学的语文老师,教了一辈子书,桃李满天下。退休了,嗓子也坏了,闲不住。他说,书念了一辈子,不能烂在肚子里,嗓子哑了,就用这哑嗓子讲,总有人愿意听的。”她顿了顿,看着老先生投入的侧影和旁边安静伴奏的琵琶女子,“喏,弹琵琶的是他女儿,怕他一个人讲太吃力,特意学的琵琶来给他帮衬。这一讲一弹,也快十年了。老街坊们爱听,他们爷俩儿也就风雨无阻地来。”
平淡的话语,勾勒出的却是一幅沉甸甸的、浸润着亲情与坚持的画卷。林薇捧着盖碗,指尖感受着瓷器的温润,心头也被这朴实无华却坚韧温暖的故事熨帖着。弹幕更是被触动:
【泪目了……退休老师用哑嗓子讲书,女儿弹琵琶陪伴……】
【这就是平凡人的光啊!】
【掌柜嬢嬢也好暖,守着老茶馆四十年……】
【薇姐快问问还有什么故事!】
林薇抿了一口清香四溢的茉莉花茶,花香在舌尖萦绕。她看着妇人温润平和的眉眼,忍不住追问:“嬢嬢,那您守在这里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过让您特别难忘的人,或者特别有意思的事呀?”
妇人拿起托盘上的抹布,习惯性地擦了擦本已很干净的桌面,动作不疾不徐。她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老槐树浓密的枝叶,投向了更远的时光深处,脸上带着一种追忆的温暖神情。
“难忘的人啊……那可太多了。”她轻轻笑了笑,“早些年,巷子口住着个孤老太太,我们都喊她罗婆婆。脾气犟得很,儿女接她去新房子住,死活不去,就守着她那间破瓦房。她有个习惯,每天下午,雷打不动,拄着拐杖,慢慢挪到我这儿来,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妇人点了点林薇身下的竹椅,“点一杯最便宜的素茶,一坐就是半天。也不怎么说话,就看着巷子口人来人往。”
“我们熟络了以后,有次下大雨,她没来。我有点不放心,收了摊,打把伞去她那破瓦房看。门虚掩着,进去一看,屋里漏得不成样子,盆盆罐罐都接满了水。她蜷在唯一不漏雨的角落那张旧藤椅上,发着烧,人都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