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灰白中刚刚透出一丝蟹壳青,便已斜斜地探进这间四面漏风的乡村小屋。
屋梁上挂着经年的蛛网,在微弱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陈年稻草的干涩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牲口棚的味道,几种气味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刚醒来的林薇鼻端。
她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下垫着房东阿婆好心给的一层薄薄旧棉絮,却依旧硌得她肩胛骨生疼。
昨夜那场毫无预兆的瓢泼大雨,把她原本计划好的露营地变成了一片泽国,狼狈不堪的她,几乎是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泥水,才在这村尾敲开了阿婆吱呀作响的木门,讨得这方简陋却干燥的栖身之所。
一丝倦意还缠在眉梢眼角,林薇却已利落地翻身坐起。
身体的酸痛是真实的,但一种更强烈的仪式感在她心中苏醒。
她赤脚踩上冰冷粗糙的泥土地面,凉意瞬间从脚心窜到头顶,激得她彻底清醒。她走到墙角,那里安静地立着她那个几乎不离身的宝贝——一个结实轻便的户外小推车,此刻成了她临时的移动衣帽间。
她拉开防水的拉链,里面叠放整齐的衣物、色彩斑斓的瓶瓶罐罐,瞬间透出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秩序感。
今天的主角,是一双崭新的丝袜。包装被小心地撕开,发出轻微的“嘶啦”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她拈起那薄如蝉翼、滑若流水的尼龙织物,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其细腻无比的纹理。她先在床边坐下,仔细地检查了双脚,确保昨夜泥泞的跋涉没有留下任何可能勾丝的微小伤口或沙砾。然后,她轻轻地将袜尖对准涂着鲜亮蔻丹的脚趾,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向上捋。那丝滑冰凉的触感温柔地包裹住脚踝,带来一种奇异的抚慰,仿佛能将昨夜的疲惫与狼狈都轻轻拭去。尼龙纤维紧密贴合着肌肤,勾勒出小腿匀称优美的线条,一路向上,直至袜口服帖地停留在膝盖上方几寸处。她站起身,对着墙壁上模糊不清的小镜子审视:丝袜呈现出一种极其自然的、接近肌肤本真的浅裸色,却在窗外渐亮的天光里,隐隐流动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完美地覆盖了昨夜被荆棘划出的几道浅痕。这层薄薄的织物,像一副柔韧的铠甲,又像一道无声的宣告——无论身处何地,她依然是那个一丝不苟的林薇。
接着是那条裙子。一抹极其鲜艳的正红色,如同凝固的火焰。A字剪裁的裙摆带着恰到好处的蓬松度。她利落地套上裙子,拉好侧面的隐形拉链。红裙与裸色丝袜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热烈而明媚。脚上,是一双经典的黑色尖头细高跟鞋,鞋跟足有十厘米,纤巧得如同锥子。她稳稳地将脚套进去,系好纤细的踝带。最后,她打开随身携带的折叠化妆镜和LEd补光灯,就着这简陋的环境,开始描画妆容。粉底液均匀地覆盖了熬夜的痕迹,大地色眼影晕染出深邃的眼窝,根根分明的睫毛被仔细刷翘,饱满的双唇涂上了与红裙相呼应的哑光复古红。当她放下化妆镜时,镜中人已全然褪去了昨夜的狼狈,只剩下无懈可击的精致与光彩。
她打开手机,登录直播平台“精致徒步”。镜头对准自己,瞬间涌入的粉丝弹幕像炸开的烟花。
【薇姐早!这身战袍绝了!红裙配裸色丝袜,女王出征!】
【十厘米高跟徒步?姐姐你是要徒步去征服珠峰吗?(狗头)】
【背景是…土墙?薇姐昨晚睡牛棚了?这反差萌!】
【作秀!穿成这样徒步,哗众取宠!】
【楼上酸什么?薇姐每天走多少路直播数据清清楚楚!这叫精致生活态度!】
【丝袜质感绝了!求品牌!求链接!薇姐看我!】
林薇对着镜头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明艳得如同骤然点亮的灯,瞬间驱散了小屋的灰暗:“大家早上好呀!没错,如你们所见,昨晚被一场大雨偷袭了,多亏好心的阿婆收留,不然真成落汤鸡啦!今天目标,翻过前面那座小山头,抵达清河镇!这双鞋?放心,老搭档了,磨合得特别好。出发!”
她利落地将小推车上的防水罩系紧,检查了一下轮子,对着镜头挥挥手,然后拉起那辆满载着“精致”负担的小车,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屋内残留的浊气。雨后的小山村,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蓝色的天空和远处青翠的山峦轮廓。空气里浮动着青草、湿润泥土和不知名野花的淡淡混合气息。
她拉着小车,高跟鞋的细跟敲击在有些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又带着点挑战意味的“嗒、嗒”声,在宁静的村落里传得很远。几个早起的村民端着饭碗蹲在自家门口,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粘在她身上。那身红裙在灰扑扑的背景下,鲜艳得近乎灼眼。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张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忘了咀嚼嘴里的食物;一个挽着裤腿、扛着锄头正准备下地的中年汉子,脚步钉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几个在泥水坑边玩耍的孩童也停止了嬉闹,呆呆地看着这个仿佛从画报里走出来的、闪闪发亮的姐姐。
林薇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洗礼。她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对着好奇的村民们报以温和的微笑,点头致意,脚下的步伐却稳定而有力。小推车的轮子碾过湿滑的石板,偶尔打滑,她总能灵巧地用腰胯的力量稳住车身。她一边走,一边对着手机镜头轻声解说,声音清亮悦耳:
“看,这就是典型的徽南山区村落格局,依山就势,粉墙黛瓦。虽然很多老房子年久失修了,但仔细看那些马头墙的轮廓,还有门楣上残存的砖雕,还能想象当年鼎盛时的模样。徽商‘贾而好儒’,赚了钱就回乡起大屋、办书院,特别注重文化传承。可惜啊,很多精美的木雕都在特殊年代被毁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诚的惋惜,手指轻轻拂过路边一堵斑驳老墙上模糊的雕刻痕迹,仿佛在触摸一段消逝的历史。
小路渐渐离开村舍聚集处,蜿蜒向上,深入山林。石板路变成了更原始的土路,被昨夜的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车轮开始深陷,每一次拖动都需要耗费更大的力气。黏稠的黄泥死死扒住车轮,又甩得推车侧板和她的裙摆上星星点点。细高的鞋跟更是成了累赘,不断陷入松软的泥土,拔出来时带着沉重的泥坨。林薇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精心打理的鬓角有几缕碎发挣脱出来,贴在微红的脸颊上。直播间里也适时地刷过担忧和调侃:
【薇姐悠着点!这路太烂了!】
【高跟鞋陷进去了!看着都累…要不换双鞋吧姐!】
【哈哈,大型翻车(陷车)现场!薇姐表情管理快绷不住了!】
【加油啊!红裙战士!】
【这泥巴…华伦天奴看了会沉默,香奈儿看了会流泪…】
林薇停下脚步,微微喘息,抬手用手背擦了下额角的汗,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泥痕。她对着镜头扯出一个带着点无奈又倔强的笑容:“呼…确实有点挑战性。不过,问题不大!就当是负重越野训练了!”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握推车把手的位置,腰背发力,猛地一拉!车轮带着“噗嗤”一声闷响,终于从泥坑里挣脱出来。她继续前进,尽管步伐比之前慢了许多,但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却透过屏幕清晰地传递出去。
时近正午,太阳彻底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毫无遮挡地悬在头顶,将炽热的光和热泼洒下来。林薇感觉自己像被架在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里。汗水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沿着她的额角、鬓边、脖颈、脊背肆无忌惮地流淌。精心描绘的妆容在汗水持续的攻击下开始出现融化的迹象,眼线在眼角晕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灰色。丝袜包裹的双腿闷热难当,像裹着两层保鲜膜。喉咙干渴得冒烟,水壶里的水已经下去大半。更糟糕的是,腹中空空,饥饿感一阵阵袭来。她早上只在阿婆家匆匆喝了一碗稀粥,此刻那点热量早已消耗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