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海岸一览无余的顶层复式公寓里,斜阳正将一切都染上浓郁的金色。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海面与鳞次栉比的城市天际线。
室内,昂贵的原木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足以反射出天花板上那缓缓旋转的设计师款吊扇光影。白色的螺旋楼梯优雅地盘旋而上,连接着空无一人的二层。
长崎素世就坐在这的正中央。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月之森女子学园校服,整个人却像是失了魂的娃娃,蜷缩在巨大的L型棕色沙发的一角。
她那头精心打理过的棕色长发此刻有些散乱地披散在肩上,几缕发丝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旁。
她那双总是含着温婉笑意的蓝色眼眸,此刻正空洞地投射在面前那张光洁的白色茶几上,夕阳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那张总是带着得体微笑的脸上,只剩下望门寡妇般的沉寂。
玄关处传来与门锁碰撞的清脆响动,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椎名立希背着她那印有乐器品牌logo的黑色背包,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她那头泛着些许紫色光泽的黑色长发因为一路的奔波而略显凌乱,几缕发丝不听话地翘着。她甚至没有换鞋,就径直走向了开放式厨房的吧台,那双锐利的眼眸迅速扫过爽世那了无生气的身影,眉头不自觉地锁紧。
她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拿出茶叶罐和两个精致的骨瓷茶杯,片刻之后,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佛手柑清香的大吉岭红茶被放在了爽世面前的茶几上。
“立希……”素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失焦的蓝色眼眸里终于映出了一点活人的影子,“你还是……没有绘名姐姐的消息吗?”
立希没有回答,只是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然后不顾那滚烫的温度,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小心烫……”素世下意识地夹着音提醒道,眉头因为担忧而轻轻蹙起。
但这句关心却仿佛点燃了立希心中压抑已久的炸药。她“砰”地一声将茶杯重重砸在桌上,茶汤溅出几滴。
“你丫就只关心那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凭空消失的家伙吗?!”立希恼火地低吼道,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不是的……”爽世被她的怒火惊得向后缩了缩,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她垂下眼帘,长长的棕色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睦头每天都还会回我的消息,跟我说她和祥子在香江的情况……灯几天前,也至少已读了我的消息,还说了‘抱歉’,这件事……你不也跟我说了吗?你当时,还高兴了好久……”
她顿了顿。
“可绘名姐姐……到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啊……”
两人陷入了沉默。空气中只剩下立希那尚未平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海鸟鸣叫。金色的阳光将室内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它们在光柱中漫无目的地飞舞,如同她们此刻悬浮不安的心。
“那你今天来……”素世打破了沉默,她重新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是灯有更多的消息了吗?”
立希避开了她那满怀期待的目光,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一次动作慢了许多。
“我……我这不刚刚打工兼职完就立刻过来找你了吗,”她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视线飘向一旁,“就是……有消息了。只是……”
她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眉头紧锁,表情显得十分烦躁。
“那个地方,好像在响町。”
“灯在响町?!”
素世的声音登时夹不住,她猛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脸上血色也消失殆尽。
“响町?那是什么地方!是那个紧挨着乌烟瘴气的唐人街和歌舞伎町、在RING事件之后只能喝三类水的贫民窟!那是臭外地的、做着明星梦的乡下人为了加入什么‘大少女乐队时代’分一杯羹而聚集的野蛮人营地!是那些连五线谱都认不全、只会用蛮力敲打乐器的垃圾们,为了蹭上一口饭而苟延残喘的、肮脏的、充满霉菌和犯罪的……”
“够了!”
似乎是害怕素世会说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话语,乃至于说出高松灯现在可能的处境,立希厉声打断了她。
“是我托侦探打听的消息……还不确定。”立希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紫色眼眸里情绪复杂,“只说在工厂区瞥见个像灯的人。”
“工厂?”
素世紧绷的神经忽然松弛下来。她脱力地靠回沙发,长长舒了口气。虽然工厂与她们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比起刚才脑中闪过的那些肮脏画面,这结果已好太多。
立希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庆幸,怒火再次燃起“你这家伙!刚才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在想……侦探真厉害。”素世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沉,“立希,你最近到处打工,不眠不休的……想来也是为了打听灯的消息,顺便……聘请私家侦探吧。这部分的费用,请务必让我也分担一部分……”
“其实也没多少钱……”立希的气势弱了下来,看着爽世那苍白而憔悴的脸,语气也软化了,“你最近看起来状态也很不好,我……”
话未说完,一个颤抖的身体突然扑进她怀里。
素世紧紧抱住她,脸埋在立希肩头,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
“绘名姐走了……祥子和睦也走了……现在灯也……”她压抑的哭腔闷闷传来,“立希,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来安慰我……”
立希身体僵住。素世的泪水浸湿她的衬衫,冰凉的湿意与颤抖一同传到心里。她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更不知如何安慰崩溃的人。
夕阳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在空旷客厅里,渺小而相依。
最终,立希那只总是握鼓棒的手缓缓抬起,有些僵硬却温柔地轻拍素世颤抖的后背。
良久,啜泣渐息。素世慢慢松开她,蓝眼睛哭得红肿,却重新有了神采。
“立希,”她轻声问,“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那还用问吗!”立希毫不犹豫地回答,紫色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坚定的光芒,“当然是去把灯找回来!”
“嗯!”素世重重点头,“正好明天是周末,我们白天去你说的那个工厂看看。不过……”她又有些担忧地补充道,“响町那种地方……我们两个女孩子去,会不会不太安全?”
“哈,sayo,你这就不知道了吧。”立希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这几天正好是‘选秀季’,整个日本的文娱界都在盯着那里,各大娱乐公司和事务所都派人驻扎在响町,安保等级比平时高多了。至少在白天,有弦卷财阀的人在那里维持秩序,绝对安全。你要是还不放心,”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一个可靠的表情,“我可以叫上我的一个朋友一起来,她对那一带很熟,而且……很能打。”
第二日,响町。
与素世想象中那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景象不同,白天的响町虽然依旧显得有些陈旧和杂乱,却也因为“选秀季”的到来而充满了某种奇特的活力。街道上随处可见背着乐器、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以及西装革履、神色挑剔的星探。
在约定街角,立希朝一个倚墙看手机的人影挥手。
“我来介绍一下,”立希带着素世走了过去,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这是我的朋友,八幡海玲。”
素世抬眼望去。那是一个留着一头利落的、墨绿色短发的女生,额前的刘海随意地分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看起来带着锐利感的青色眼眸。她的身材高挑,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却难掩那常年锻炼所形成的、充满力量感的健美线条。尤其是她那被牛仔裤紧紧包裹着的、挺翘而饱满的臀部曲线,勾勒出一种惊人的、充满了健康与野性魅力的弧度,让人过目难忘。
她将手机收进口袋,站直了身体。她朝素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声音平淡而沉稳:“多指教。”
立希补充了一句:“你们都是贝斯手。”
这句话似乎打破了某种无形的隔阂。素世立刻恢复了她那属于月之森优等生的姿态,她优雅地将双手在身前交叠,五指抵拢,微微欠身,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的微笑:“哎,是吗?好巧。我叫长崎素世,初次见面,贵安。海玲同学……我能这么称呼你吗?”
海玲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仿佛在评估着什么,然后才淡淡地开口:“随意。”
三人开始沿着街道向工厂区走去。响町的道路狭窄而混乱,头顶是密如蛛网的电线和老旧的轻轨线路,电车经过时发出隆隆的巨响,脚下的地面也随之震动。
空气中混合着廉价拉面馆飘出的豚骨汤味、二手乐器行里散发的金属和木头味,以及若有若无的、从后巷阴沟里传来的潮湿霉味。这里的一切,对于素世来说都是如此的陌生而具有冲击性。她下意识地走在立希和海玲的中间。
为了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沉默,也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个看起来不好接近的“外援”,素世主动开口,用一种闲聊般的轻松口吻问道:“说起来,立希和海玲同学是怎么认识的呢?”
“啊,我这个月在一家Live house兼职的时候,”立希一边警惕地避开一个踩着滑板冲过的少年,一边说道,“正好遇见了被请来当支援乐手的海玲,觉得她的技术很不错,后面是因为……”
“她喜欢我。”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切入了立希的话。海玲目视前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今天天气不错”般的事实。
“哈?!!”立希瞬间炸毛,脸颊涨得通红,她猛地转向海玲,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你这个家伙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我只是说你的演奏风格……勉强还算凑合而已!”
海玲终于侧过头,那双青色的眸子淡淡地瞥了一眼气急败坏的立希,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哦?那你为什么在演出结束后,非要拉着我去吃拉面,还把你的联系方式硬塞给我?”
“那、那是因为我觉得你一个人看起来很可怜啊!对!就是这样!看在同为音乐人的份上给你一点同情而已!”
看着眼前这小学生吵架般的一幕,素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驱散了心中不少的阴霾。
她用手掩住嘴,眉眼弯弯地说道:“海玲同学……既然是支援乐手,那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吧?”
海玲的目光从街边一个挂着“高价回收”招牌的当铺上收回,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你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为了音乐在努力着,对吗?”
海玲这次没有立刻回答。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她们走过一个贩卖着廉价便当的小摊,食物的香气和蒸汽扑面而来。
“我见过在地下室里用二手贝斯弹出比录音室作品更震撼的solo的人,”海玲的声音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素世的心湖,“也见过为了一个登台机会,愿意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三小时的人。音乐……对某些人来说,不是梦想,是命。”
“是……命……”素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心中百感交集。
她们转过一个街角,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由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和爬满青苔的灰色围墙圈起来的院区出现在面前。院内矗立着一栋老旧的、至少有五层楼高的厂房,墙体斑驳,巨大的玻璃窗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反射着暗淡的天光。
只有最中央那扇巨大的铁门上方,挂着一个崭新的、闪闪发亮的法文招牌——“Les Lumières de lAube”(黎明之光),与周围衰败破落的环境形成了荒诞而刺眼的对比。
私家侦探提供的地点到了。
三人向里走去。门口保安室里,一个穿着制服、头发花白的大叔正靠在椅子上打瞌睡,口水都快流到了领口。当三个气质迥异的美少女如同误入工业废墟的天使般出现时,他猛地一个激灵,赶紧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就要驱赶:“去去去,这里不是你们这些小姑娘该来的地方!要参加选秀去隔壁街区……额?”
他的目光在三人笔挺的校服上扫过,愣住了。那标志性的校徽,尤其是月之森,是他在报纸和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属于顶级名门的符号。
“月之森……羽丘……还有花咲川的大小姐?!”保安大叔的语气从不耐烦转为震惊和谄媚,“几位大小姐……来我们这种地方有什么事吗?”
海玲一言不发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未开封的七星香烟,递了过去,动作干脆利落。
“劳驾,”她的声音平稳而有礼,“我们找人。”
“哦哦,好说,好说!”保安大叔受宠若惊地接过烟,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立希立刻抢上前,急切地描述道:“我们找一个叫高松灯的女孩!她……她大概这么高,”立希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灰色的短发,眼睛很大,看起来总是怯生生的,但其实很认真……对了,她可能还随身带着一个写诗的笔记本!”
保安大叔听完,哈哈一笑:“哦!你们是找小灯啊!那姑娘我可熟!她现在可是我们厂的生产标兵,天天受表扬呢!这个点,应该在那边的钳工车间干活。话说回来,那么小的个子,柔柔弱弱的,来干钳工这种粗活,真是难为她了。不过还好,她男人一直帮着她呢。说起来,她那个男人,干这活可真是一把好手……”
“男人?”
素世脸上那温婉得体的微笑,在一瞬间冻结了。
立希也愣住了,一时间没能从“生产标兵”和“钳工车间”这些冲击性的词汇中反应过来。
海玲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凝固,她朝保安大叔微微躬身,打断了他还想继续下去的八卦。
“劳驾,能麻烦您带个路吗?”
“成!小灯也是个可爱的姑娘,你们是她朋友吧?这边走!”保安大叔毫无察觉,热情地在前面引路,硕大的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