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伊斯·托兰西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每一根纤维都在发出濒死的震颤。他蜷缩在天鹅绒窗帘包裹的角落,指尖死死抠着布料的纹路,仿佛要将那柔软的织物捏出洞来。窗帘的厚重本是为隔绝外界窥探,此刻却成了他对抗噪音的最后壁垒,可那无处不在的嗡鸣依旧像附骨之疽,顺着布料的缝隙、沿着空气的流动,钻进他的耳朵,钻入他的大脑,在颅腔里反复冲撞、回荡。
他想起几日前凡多姆海恩府那穿透两条街道的锯木声,那时的烦躁虽烈,却带着一种原始的、可以被愤怒点燃的尖锐,至少能让他嘶吼着发泄,能让他将情绪倾泻在克洛德冰冷的面庞上。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克洛德用他那所谓的“优雅”,将噪音彻底改造,像是把一把锋利的匕首换成了缓慢切割的钝锯,不见血光,却更磨人。
无数细微的“嗡嗡”声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滋生,那是克洛德释放的机械昆虫在空气中振翅,它们小得像尘埃,数量却多如牛毛,成群结队地在走廊里穿梭,在天花板下游弋,翅膀震动的频率精准地卡在能撩拨人神经的波段。混杂在其中的,是电弧灼烧特制玻璃的“沙沙”声,那声音密集得如同沙漠中骤然掀起的沙暴,每一粒“沙”都带着灼热的触感,仿佛要顺着听觉神经钻进脑海,灼烧他的理智。偶尔,还会有玻璃内部应力达到极限时发出的“噼啪”声,细微却尖锐,像一根突然刺来的针,总能在他即将麻木的瞬间,再次将他的神经挑紧。
这些声音单独听来或许微不足道,可当它们交织在一起,便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托兰西斯府笼罩。那低沉的嗡鸣不再是单纯的听觉刺激,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大脑皮层的酷刑,无孔不入,无处不在。阿洛伊斯试过用棉花堵住耳朵,可那声音会顺着骨骼传导,在他的颌骨里嗡嗡作响;他试过将自己埋进被褥,可被褥的褶皱反而成了声音共振的容器,让那嗡鸣在他耳边愈发清晰。连睡眠都成了奢望,每当他即将坠入梦乡,那持续不断的噪音便会猛地将他拽回现实,让他在疲惫与烦躁中反复挣扎,眼底的青黑一日比一日浓重,原本精致如瓷娃娃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憔悴与挥之不去的绝望。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他将脸埋进膝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混杂着压抑的啜泣。金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平日里灵动的蓝眸此刻黯淡无光,像蒙了一层灰雾。他想起克洛德递来药茶时的模样,那恶魔执事的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微笑,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仿佛他的痛苦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麻烦,而非需要被在意的情绪。“克洛德根本不在乎我……他只在乎他的‘完美’,在乎怎么应付凡多姆海恩家的执事,在乎怎么让父亲满意……”
提及父亲,阿洛伊斯的身体猛地一颤。特兰西伯爵对这新形态的“声波艺术”愈发痴迷,甚至将后花园的凉亭改造成了新的“创作室”,整日待在里面摆弄那些连接着电弧的玻璃器皿,嘴里还不时发出满足的低吟。他曾试图闯入凉亭,想让父亲停下这疯狂的举动,可刚靠近门口,那比府邸内部更密集的“沙沙”声便扑面而来,让他头晕目眩,几乎栽倒在地。而父亲只是从一堆玻璃制品后探出头,眼神里满是不耐与狂热,挥手让克洛德将他“请”回房间,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
对克洛德的失望,对父亲的不解,还有日复一日累积的听觉折磨,像三座大山,轰然压垮了阿洛伊斯最后的防线。他知道,向克洛德求助已是徒劳,那个恶魔的优先级里,“主人的感受”永远排在“解决麻烦”和“迎合伯爵”之后。那么,他只能自救,哪怕这条路通往地狱。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混沌的脑海中悄然滋生,如同黑暗里破土而出的毒藤,迅速蔓延。既然一个恶魔无法满足他的愿望,那便再找一个。找一个只属于他阿洛伊斯·托兰西的恶魔,一个以他的意愿为唯一指令,将他的舒适放在首位的恶魔。这个想法带着致命的诱惑,像鬼火般在他眼前闪烁,明知与恶魔交易的代价是灵魂,可此刻,灵魂的重量在“宁静”面前,竟变得如此轻飘飘。只要能摆脱这无尽的噪音折磨,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接下来的几日,阿洛伊斯像是换了个人。他不再抱怨,不再试图逃离,甚至在克洛德端来那杯散发着诡异香气的“安神药茶”时,也只是沉默地接过,仰头饮下。苦涩的药液滑入喉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麻痹感,让他的神经暂时松弛,却也让他寻找出路的决心愈发坚定。他把自己关在了图书室最深处的禁书区,那里积满了尘埃,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窗帘缝隙中渗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颗粒。
禁书区的书架上,摆满了用古老皮革装订的典籍,有些封面早已磨损,露出里面泛黄的纸张。这里收藏着许多连克洛德都未必完全知晓的秘密,关于古老的仪式、关于神秘的生物,还有关于与非人生物缔结契约的记载。阿洛伊斯的指尖拂过一本本冰冷的书脊,灰尘在他的指尖堆积,他却毫不在意,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在典籍中搜寻着能救命的猎物。
他避开了那些需要庞大祭坛、稀有祭品的大型召唤仪式,那些仪式动静太大,稍有不慎便会被克洛德察觉。他要找的,是一种隐秘、快捷,甚至带着几分“偏门”的契约方式。时间在一页页翻动的羊皮纸中流逝,指尖被粗糙的纸张磨得发红,眼睛因长时间注视着古旧的文字而酸涩胀痛,可他不敢停下。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一本封面奇异的手札,动作才猛地一顿。
那手札的封面并非皮革,更像是用某种爬行动物的皮肤鞣制而成,表面带着细密的鳞片纹理,摸上去冰冷而粗糙,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暗沉的光泽。手札的封面上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扭曲的、类似蛇形的印记。阿洛伊斯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书架上抽出,拍掉封面上的灰尘,翻开了厚重的书页。书页是用某种特殊的植物纤维制成,虽历经岁月,却依旧坚韧,上面用早已失传的古语书写,字迹扭曲如蛇行,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他凭借着幼时学过的零星古语知识,再加上典籍中附带的注释,艰难地解读着上面的内容。当“斯达舒之契”四个字映入眼帘时,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手札中记载,这是一种与蛇形恶魔玛丽婷·斯达舒缔结的契约。不同于那些以蛮力或强大魔力着称的恶魔,玛丽婷·斯达舒最擅长的,是“迂回的智慧”与“精准的现实干涉”。她能敏锐地捕捉到事物运转中的“缝隙”,只需施加一点微小却关键的影响,便能让事情的走向彻底改变。更重要的是,与她缔结契约的仪式相对简单,无需繁杂的准备,核心在于召唤者“强烈的意愿”与“精准的献祭”。
“迂回的智慧……精准的干涉……”阿洛伊斯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底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不需要能正面抗衡克洛德或父亲的力量,他要的只是让父亲停下那疯狂的“创作”,让那该死的噪音彻底消失。而玛丽婷·斯达舒的能力,恰好契合了他的需求。“就是你了……玛丽婷·斯达舒……”
他屏住呼吸,仔细研读仪式的要求:需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于僻静的月光下,用银质刀具划破指尖,以自身鲜血绘制特定的蛇形符文阵列,再献上一件承载着自己强烈执念的物品作为“引信”,最后念诵召唤词,便可唤醒沉睡的蛇形恶魔。
阿洛伊斯将仪式的每一个细节都牢记在心,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开始默默准备,先是从餐具室偷出一把小巧的银质餐刀,那刀身纤细,刀刃锋利,足以划破皮肤却不会造成过大的伤口。接着,他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了一块丝绸手帕,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米白色的布料上绣着精致的蔷薇花纹,边缘虽已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精致。这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寄托,也是此刻承载他执念的最佳载体。他将手帕紧紧攥在手中,任由对宁静的渴望、对噪音的憎恨,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绝望,一点点渗透进布料的纤维中,直到手帕仿佛都染上了他的情绪,变得沉重起来。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那低沉的嗡鸣都在提醒着他所承受的痛苦。终于,机会来了。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天空如墨,一轮圆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给整个托兰西斯府镀上了一层银辉。克洛德被特兰西伯爵新的“创作计划”吸引——伯爵想通过调节不同频率的声波,让电弧在玻璃表面共振出立体的花纹,这项“实验”需要克洛德的协助,因此,恶魔执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改造后的凉亭里,无暇顾及他。
阿洛伊斯抓住了这个机会,晚餐时他借口头痛,早早地回到了房间。他关紧房门,靠在门板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的“沙沙”声,心脏狂跳不止。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午夜时分,府邸内彻底陷入沉寂,只有那持续不断的背景嗡鸣依旧存在。他深吸一口气,将银质餐刀、浸染了执念的丝绸手帕和那本古老手札塞进怀中,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沿着走廊的阴影,朝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后花园的大部分区域都打理得精致整洁,只有角落处有一个废弃的喷泉池,早已干涸,池底布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周围杂草丛生,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正是举行仪式的绝佳地点。阿洛伊斯拨开齐膝的杂草,小心翼翼地走到喷泉池边。清冷的月光恰好落在干涸的池底,将每一块青苔都映照得清晰可见。
他蹲下身,从怀中取出古老手札,借着月光再次确认符文的图案。那蛇形符文扭曲复杂,每一笔都带着奇异的韵律,像是一条正在游动的蛇。确认无误后,他拿出银质餐刀,指尖微微颤抖。他闭上眼,猛地用刀刃划破了自己的食指,尖锐的刺痛感传来,殷红的血珠瞬间渗出,顺着指尖滴落,砸在冰冷的石质池底,晕开一小片暗红色的印记。
他没有理会指尖的疼痛,而是俯下身,用流血的食指,沿着记忆中的图案,在池底缓缓绘制符文。每一笔都凝聚着他所有的意志,每一道纹路都承载着他对宁静的渴望。“让噪音停止……让父亲停下来……”他在心中反复默念,声音虽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鲜血在石面上缓缓流淌,勾勒出扭曲的蛇形,月光洒在血色符文上,让那红色显得愈发妖异。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笔落下,一个完整的蛇形符文阵列呈现在池底。就在这时,微弱的血光在月光下闪烁了一下,仿佛有生命般,在池底微微跳动。阿洛伊斯心中一紧,连忙将怀中的丝绸手帕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符文阵列的中心。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一步,双手紧握,用生涩的古语,一字一句地念诵着手札上记载的召唤词:“以血为引,以愿为薪,游走于现实缝隙之影,司掌迂回智慧之蛇啊,玛丽婷·斯达舒,倾听我的呼唤,于此契约之阵中显现!”
召唤词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一阵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废弃的喷泉池,周围的虫鸣声瞬间消失,连空气中的杂草气息都被一股冰冷的寒意取代。月光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骤然黯淡下来,池底的血色符文像是被唤醒的活物,开始缓缓扭动、游走,原本静止的线条变得灵动,宛如一条即将腾飞的蛇。放置在符文中心的丝绸手帕,在没有任何火源的情况下,突然自燃起来,幽蓝色的火焰包裹着布料,却没有发出寻常燃烧的噼啪声,只有一缕缕奇异的烟雾缓缓升起。
那烟雾并非黑色,而是带着淡淡的墨绿色,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陈旧的檀香,混合着冷血动物特有的腥膻,诡异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烟雾逐渐凝聚,在池底的符文上方,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随着烟雾的消散,一个修长的身影缓缓显现。
她并非传说中巨大的蟒蛇形态,而是近似人形,却又带着明显的蛇类特征。她的身姿异常柔软,仿佛没有骨骼,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蛇类特有的灵动与优雅。肌肤呈现出一种冷冽的苍白色,在月光下泛着细微的虹彩,如同蛇腹般光滑。墨绿色的长发如同活着的藤蔓,无风自动,发丝在空中轻轻舞动,发梢处隐约是细小的蛇头形状,那双“蛇眼”虽小,却闪烁着与本体如出一辙的、冰冷的金光。
她的脸庞精致却冷漠,眉毛细长,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狡黠与魅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瞳孔并非人类的圆形,而是两道竖直的狭缝,如同蛇瞳,闪烁着冰冷的金色光芒,仿佛能看穿人心最深处的欲望与恐惧。她穿着一件紧身的墨绿色长裙,裙摆拖曳在地面上,布料上印着细密的蛇鳞纹理,随着她的动作,鳞片仿佛在缓缓蠕动。她的脚步轻盈,行走间听不到丝毫声响,只有细微的、鳞片摩擦的“沙沙”声,这声音与府邸的背景嗡鸣意外地契合,若不仔细聆听,几乎难以察觉她的存在。
“呼唤者……”她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仿佛能直接穿透耳膜,钻进人的脑海深处。她的目光落在阿洛伊斯身上,竖瞳微微收缩,像是在打量一件稀有的物品。“阿洛伊斯·托兰西……你的愿望,我听到了。”她微微侧头,似乎在聆听远处凉亭传来的、隐约的“沙沙”声,金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那无休无止的噪音,确实令人烦躁。”
阿洛伊斯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蛇形恶魔,心脏狂跳不止,既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又有难以抑制的期待。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却还是鼓起勇气,向前迈出一步:“我知道你能帮我……只要你能让我父亲停下他的‘创作’,让那些噪音彻底消失,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玛丽婷·斯达舒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极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任何代价?”她轻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灵魂的滋味固然诱人,但你的愿望如此具体,如此‘微小’,或许,不需要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她的金色竖瞳缓缓扫过阿洛伊斯的脸庞,最后落在他的耳朵上,“你的听觉……很敏锐,不是吗?这也是你为何会被那些噪音折磨至此的原因。”
阿洛伊斯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确实拥有比常人更敏锐的听觉,这曾让他能轻易捕捉到别人忽略的细微声响,可现在,这份敏锐却成了折磨他的根源。
“将你听觉敏锐度的百分之七十,奉献给我。”玛丽婷·斯达舒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此以后,世间大多数声音都会变得模糊、遥远,那令你痛苦的噪音,自然也会消失在你的感知中。而你,依旧能保留百分之三十的听力,足以应对日常的交流与生活。”她微微前倾身体,金色的竖瞳紧紧盯着阿洛伊斯,“用你感知痛苦的能力,换取永恒的宁静。这笔交易,很公平,不是吗?”
阿洛伊斯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失去百分之七十的听觉?这意味着他将变成一个半聋的人,再也无法清晰地听到鸟儿的鸣叫、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甚至连别人说话的声音,都可能变得模糊不清。这个代价,比他想象中更沉重。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指尖再次摸到了自己的耳朵,心中充满了犹豫。
可就在这时,远处凉亭传来的“沙沙”声,顺着空气的流动,传入他的耳朵。那声音虽不如之前那般清晰,却依旧像一根针,刺穿着他的神经,唤醒了他这段时间所承受的所有痛苦——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那些被噪音折磨得崩溃的瞬间,那些无人理解的绝望与无助。与这份持续不断的折磨相比,半聋的宁静,似乎成了唯一的救赎。
“好……我同意!”他猛地抬起头,眼底的犹豫被决绝取代,声音带着嘶吼般的坚定,“拿走我的听觉!只要能让那些噪音消失,让我父亲停下来,我什么都愿意!”
“明智的选择。”玛丽婷·斯达舒轻笑一声,那笑声低沉,带着一丝满足。她缓缓伸出右手,指尖纤细,指甲呈淡淡的墨绿色,如同蛇的尖牙。她的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轻轻点在了阿洛伊斯的眉心。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眉心涌入,顺着血液流遍全身。阿洛伊斯只觉得双耳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他的耳膜,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嗡鸣。他忍不住捂住耳朵,蹲下身,痛苦地闷哼出声。可这种痛苦并未持续太久,几秒钟后,刺痛与嗡鸣渐渐消散,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缓缓放下手,试探性地侧耳倾听。远处凉亭传来的“沙沙”声,此刻像是隔着厚厚的墙壁,又像是沉入了深海,只剩下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杂音;风吹过杂草的声音,变得迟钝而模糊;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世界,终于清净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的宁静感包裹了他。他瘫坐在冰冷的池边,大口地喘着气,眼眶泛红,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带着茫然的笑容。这笑容里有解脱,有庆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却也终于摆脱了那无尽的折磨。
玛丽婷·斯达舒收回手指,指尖还残留着契约之力的余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阿洛伊斯那百分之七十的听觉敏锐度,正顺着契约的链接,缓缓转化为她的力量,那股力量虽不庞大,却带着人类强烈的情绪印记,格外特别。她满意地眯起竖瞳,金色的光芒在瞳孔中流转。“契约已成立,我会履行我的承诺,让特兰西伯爵‘停下来’。”她的声音在阿洛伊斯模糊的听觉中,显得有些遥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过程或许会有些……迂回,但结果,一定会如你所愿。”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如同融入夜色的雾气,一点点消散在月光中。只留下一缕冰冷的、带着腥膻的气息,证明她曾来过。
阿洛伊斯独自坐在废弃的喷泉池边,指尖轻轻抚摸着依旧残留着刺痛感的耳朵。他抬起头,望着夜空中的圆月,月光清冷,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眼底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玛丽婷·斯达舒会用怎样的方式让父亲“停下来”,也不知道这场交易背后,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的代价。但此刻,他只想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中,哪怕这份宁静,是以失去大部分听觉为代价。
与此同时,改造后的凉亭内,电弧“滋滋”作响,蓝色的光芒在玻璃器皿上跳跃。特兰西伯爵站在中央,脸上带着狂热的笑容,看着面前的装置。克洛德站在他身后,一身黑色的执事服一丝不苟,脸上挂着完美的微笑,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他的目光扫过窗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蹙起眉头,却并未深究——在他看来,主人的“小情绪”与伯爵的“创作”相比,不值一提。
克洛德并不知道,一场由绝望催生的契约,已经悄然改变了托兰西斯府的命运轨迹;他更不知道,那个被他忽略的、看似脆弱的少年,为了寻求救赎,已经踏入了与另一个恶魔交易的深渊。而阿洛伊斯也未曾预料到,玛丽婷·斯达舒口中“迂回”的手段,会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降临在特兰西伯爵的身上,而这一切的渊源,竟与多年前那桩被尘封的、关于“菜花蛇”的往事,紧密相连。
尘封的蛇影:三米二的恐惧烙印
特兰西伯爵对“蛇”的执念,并非凭空而生。那道盘踞在他记忆深处的、三米二长的菜花蛇影子,像一枚丑陋的烙印,既让他滋生出对蛇类的忌惮,又催生出一种扭曲的、试图掌控“恐惧”的欲望。而那段被尘封的往事,要从二十年前,伯爵尚且年轻,还未继承爵位的日子说起。
那时的特兰西,还只是家族中一个不起眼的旁支子弟,空有贵族的身份,却没有相应的权力与财富。为了争夺继承权,他不得不游走在各个势力之间,试图寻找机会。一次,他受一位远房亲戚的邀请,前往郊外的一处庄园参加宴会——那位亲戚手握部分家族权力,是他需要拉拢的对象。
庄园坐落在郊外的山林边,占地面积广阔,庭院里种植着大片的花草树木,还有一个不小的人工湖,环境雅致,却也因靠近山林,带着几分野性。宴会举办得盛大而热闹,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特兰西穿着精致的礼服,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试图与那位远房亲戚搭话,可对方却对他态度冷淡,甚至带着几分轻视,这让心高气傲的特兰西心中憋闷,却又无可奈何。
宴会进行到一半,特兰西借口透气,独自离开了喧闹的宴会厅,沿着人工湖的湖边散步。夜晚的风带着山林的气息,凉爽却也带着几分阴冷。他走到湖边的一处凉亭下,望着湖面倒映的月光,心中满是不甘与愤怒。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以为是宴会的宾客,转身望去,却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年轻男人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画板,似乎是庄园里的画师,正在此处写生。
那画师约莫二十岁年纪,眉目清秀,眼神清澈,此刻正有些局促地看着他,显然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贵族。特兰西本就心情不佳,见对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画师,心中的烦躁更甚,他皱起眉头,语气傲慢:“谁让你在这里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出去!”
画师愣了一下,连忙收起画板,低声道歉:“对不起,大人,我只是觉得这里的月色很美,想画下来,我这就离开。”说着,他便转身准备离开。可他转身的动作太快,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石桌,桌上放着的一杯红酒被撞倒,红色的酒液洒了出来,正好溅到了特兰西洁白的礼服下摆上,留下了一道醒目的污渍。
“你找死!”特兰西瞬间暴怒,洁白的礼服是他精心挑选的,此刻被弄脏,本就压抑的怒火彻底爆发。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画师的衣领,抬手就要打下去。画师吓得脸色苍白,连忙挣扎:“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帮您清理……”
“清理?你怎么清理?”特兰西冷笑一声,眼中满是恶意,“你这种卑贱的人,连给我提鞋都不配,还想清理我的礼服?”他猛地将画师推倒在地,画师踉跄着摔倒在凉亭外的草地上,手肘被石子划破,渗出了鲜血。
特兰西还不解气,他看着画师狼狈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他想起庄园的管家曾说过,这片湖边的草丛里,偶尔会有蛇类出没,尤其是在夜晚,更是活跃。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转身朝着不远处的、庄园用来存放杂物的小屋走去。
那间小屋平日里很少有人光顾,里面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农具和杂物,阴暗潮湿,正是蛇类喜欢栖息的地方。特兰西记得,几天前他来庄园时,曾看到管家从这里赶走了一条不小的菜花蛇。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借着月光,在杂物堆中仔细搜寻。很快,他的目光锁定了墙角的一个木箱——木箱缝隙中,隐约有鳞片的光泽闪过。
他心中一喜,找来一根粗壮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撬开木箱。箱子打开的瞬间,一条粗壮的菜花蛇猛地探出头来,吐着分叉的信子,冰冷的蛇眼死死地盯着他。那蛇的体型远超他的预期,身体粗如成年人的手臂,长度至少有三米二,身上布满了黄黑相间的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特兰西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寒意,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想到那个画师狼狈的模样,想到自己被轻视的怒火,他又强行压下了恐惧。他用木棍小心翼翼地将菜花蛇挑了起来,蛇身剧烈地扭动着,发出“嘶嘶”的声响,长长的身体在空中缠绕,仿佛要将木棍缠住。特兰西的手心满是冷汗,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依旧咬牙坚持着,拖着蛇,朝着凉亭的方向走去。
此时,画师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手肘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他看着自己被弄脏的画板,心中满是委屈。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特兰西的声音,带着恶意的笑:“你不是喜欢这里吗?那我就送你一份‘礼物’。”
画师猛地转身,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僵硬。特兰西的手中,用木棍挑着一条巨大的菜花蛇,蛇身在空中扭动,黄黑相间的花纹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分叉的信子不断吐出,带着冰冷的杀意。画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腿发软,几乎要再次摔倒在地:“大……大人,不要……”
“不要?”特兰西冷笑,眼中满是残忍,“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好好‘享受’吧!”说着,他猛地将手中的木棍一甩,那条三米二长的菜花蛇被甩了出去,朝着画师的方向扑去。
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在画师的脚边。冰冷的蛇身接触到地面的瞬间,立刻朝着画师的方向游去。画师吓得尖叫出声,转身就想跑,可双腿早已不听使唤,刚跑出两步,就被脚下的杂草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菜花蛇迅速追上,长长的身体猛地缠住了他的小腿。
冰冷的触感从腿部传来,蛇身越缠越紧,仿佛要将他的骨头勒断。画师能清晰地感受到蛇鳞在皮肤上摩擦的触感,能听到蛇“嘶嘶”的吐信声,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死亡的气息。他吓得魂飞魄散,一边疯狂地挣扎,一边大声呼救:“救命!救命啊!”
特兰西站在一旁,看着画师惊恐绝望的模样,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呼救,心中的怒火终于得到了宣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他抱着手臂,冷笑着欣赏着这一幕,丝毫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画师的呼救声终于引起了宴会宾客的注意,有人循着声音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象,都吓得惊呼出声。庄园的管家也急忙带人赶来,他看到缠住画师小腿的巨大菜花蛇,脸色骤变,连忙让人找来捕蛇工具。几个胆大的仆人拿着长棍,小心翼翼地将蛇撬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条三米二长的菜花蛇制服,装进了特制的笼子里。
此时的画师早已吓得失去了意识,脸色惨白如纸,小腿被蛇缠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深深的勒痕,甚至有几处被蛇鳞刮破的伤口,渗着血丝。他被紧急送往了庄园的医务室,经过救治,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却因为过度惊吓,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刺激,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再也无法拿起画笔。
而特兰西,却因为这件事,在庄园里“名声大噪”。有人觉得他残忍狠辣,也有人觉得他“有魄力”,连那原本对他冷淡的远房亲戚,也对他多了几分“重视”。可只有特兰西自己知道,在他看着那条三米二长的菜花蛇扑向画师时,心中并非只有快感,还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条蛇冰冷的眼睛,扭动的身体,还有画师绝望的尖叫,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此后的日子里,他时常会在梦中看到那条巨大的菜花蛇,蛇身缠绕着他,冰冷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皮肤,让他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他对蛇类产生了深深的忌惮,却又无法摆脱那段记忆的纠缠。久而久之,这种忌惮扭曲成了一种病态的执念——他开始疯狂地收集与蛇有关的物品,研究蛇的习性,试图通过“了解”和“掌控”,来克服内心的恐惧。
他甚至会豢养一些小型的蛇类,将它们关在笼子里,看着它们扭动,以此来“锻炼”自己的胆量。可每当看到体型稍大的蛇,他依旧会下意识地感到恐惧,那条三米二长的菜花蛇的影子,总会在他脑海中浮现。这种矛盾的心理,伴随着他继承爵位,一步步走到今天,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艺术创作”——他对“缠绕”“束缚”“恐惧共鸣”的元素格外痴迷,而这次用声波制造“折磨”的行为,本质上也是一种对“掌控他人恐惧”的扭曲追求。
他从未想过,当年自己用蛇制造的恐惧,会在多年后,以另一种方式,反噬到自己身上。当玛丽婷·斯达舒的契约之力开始运转,当“蛇”的印记再次与他的命运交织,那段尘封的往事,那些被遗忘的恐惧,都将在不知不觉中,引导着他走向“停下”的结局。
然而此时此刻的阿洛伊斯,却完全沉浸在失去听觉之后所带来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之中。他仿佛与周围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外界的喧嚣和嘈杂都无法再干扰到他。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与蛇形恶魔所签订的契约,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这个契约不仅仅是为了结束他目前所遭受的噪音折磨,更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将会揭开他父亲过去的伤疤,让那道长达三米二的巨大蛇影重新笼罩在托兰西斯府的上空。
与此同时,克洛德依然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守候在凉亭里,完美地扮演着他那执事的角色。他的外表依然优雅,举止依然得体,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场由绝望、契约和过往阴影交织而成的“救赎”正在悄然展开。
而这场“救赎”的风暴,将会无情地席卷一切,无论是克洛德本人,还是他所效命的特兰西伯爵,都将被卷入其中,无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