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雾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破布,裹在达雷斯家族商会的每一个角落。这座盘踞在城东老工业区边缘的建筑群,早已没了往日的体面——斑驳的砖墙被酸雨侵蚀得坑洼不平,褪色的木质招牌在风里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坠落。仓库的铁闸门锈迹斑斑,缝隙里塞满了枯叶与垃圾,门口的空地上,还残留着前几日退货人群投掷的烂菜叶、碎鸡蛋,腐败的气味与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达雷斯家族如今的基调:没落、混乱,且摇摇欲坠。
然而今天,这份灰败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璀璨彻底打破。
深夜时分,三辆黑色的封闭式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商会后门。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马车夫头戴宽檐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车厢两侧各站着两名护卫,他们身着黑色长 coat,腰间别着寒光闪闪的左轮手枪,面色阴郁得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这些人是达雷斯家族仅存的忠实拥趸,大多是跟着老族长打天下的旧部,如今家族濒临崩塌,他们也成了惊弓之鸟,只靠着最后一点情面与忠诚,维系着仅存的秩序。
“动作快点,别被人看见。”为首的护卫低声呵斥,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他抬手推开沉重的后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雾夜里传出老远。护卫们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窥探后,才开始小心翼翼地搬运车厢里的货物。
这些货物与达雷斯商会平日里经手的廉价布料、劣质工具截然不同。它们被装在特制的木箱里,有的镶着黄铜铆钉,有的裹着厚厚的天鹅绒,甚至还有几个箱子上带着家族纹章与封印,一看便知来历不凡。搬运的护卫们神情肃穆,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初生的婴儿,即便最粗壮的汉子,面对某个沉重的木箱时,也得与同伴合力,脚步放轻,生怕一不小心损坏了里面的东西。
仓库里,仅有的几盏煤油灯被拨到了最亮,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无法照亮每个人脸上的阴霾。夏尔·凡多姆海恩(此处指长子,沿用此称呼以清晰区分)站在光影交界处,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领口的领结打得一丝不苟,即便身处如此破败的环境,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也未曾褪去。只是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的乌青昭示着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虑,猩红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那些被陆续搬进仓库的木箱,像是在审视一群不速之客。
阿洛伊斯·托兰西站在他身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纤细却布满薄茧的手腕。他的神情麻木,眼神空洞,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前几日的退货潮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那些愤怒的嘶吼、飞溅的污秽,以及账面上触目惊心的赤字,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此刻,他只是机械地帮着护卫们清点木箱数量,嘴里低声念着数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利安德尔·凡多姆海威(原次子,现用名)则靠在一个堆满退货的麻袋包上,双手抱胸,冷眼旁观。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讥诮和绝望的神情,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一堆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丽的陪葬品。”
“多少个?”夏尔的声音打破了仓库里的寂静,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阿洛伊斯抬起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连忙低头核对了一下手中的清单:“三十七个木箱,还有三个特制的木架,装的是大件。”
夏尔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走到一个相对较小的木箱前。木箱上印着一个陌生的家族纹章,边缘还残留着长途运输的痕迹。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木板,仿佛能透过这层屏障,感受到里面物品的温度与光泽。
这些不是普通的货物,而是贡品。
是达雷斯家族昔日在欧洲、亚洲、非洲各地布下的政治棋子,是老族长耗费半生心血经营的人脉网络,在彻底崩塌前,最后一次反馈给他们的“回报”。夏尔清楚地记得,父亲在世时,总喜欢在书房里摆弄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一个个据点,低声念叨着“投资未来”。那些年,达雷斯家族不惜耗费巨资,资助各地的贵族、领主甚至叛乱者,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这些人能在权力中心站稳脚跟,成为他们在海外的臂膀。
可命运弄人。有的受资助者押错了阵营,在政治斗争中惨败身亡;有的承诺的庇护未能兑现,自身难保;还有的,仅仅是因为航运受阻、战争爆发,导致贡品在途中滞留数年,等终于得以放行时,当初的联络人早已不在,最终只能循着最初的约定,辗转流落到了达雷斯家族手中。
就像一场迟来的玩笑,这些本应呈递给国王、皇帝、土邦主的珍贵献礼,最终却被送进了一个濒临破产的商会仓库,如同将璀璨的明珠投入了即将倾覆的破船。
“打开吧。”夏尔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护卫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由为首的那个走上前,拿出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开了第一个木箱的铜锁。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木箱被缓缓打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香料与丝绸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与仓库里的霉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木箱内部铺着一层柔软的精纺呢绒,深蓝色的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条克什米尔披肩。
当它完全暴露在煤油灯的光线下时,仓库里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约而同地停滞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披肩的质地柔软得仿佛没有重量,像是山间晨雾凝结而成,又像是月光织就的轻纱。灯光洒在上面,流淌出温润而细腻的光泽,不刺眼,却足以让人移不开目光。它的颜色是深邃的靛蓝,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如同午夜时分的星空,静谧而神秘,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这是……旁遮普拉瓦尔品第的维查尔·萨巴·阿卢瓦莱因家族的贡品。”夏尔的目光落在披肩角落一个极其隐蔽的刺绣标记上,声音带着一丝复杂。他曾在父亲的古籍中见过这个家族的记载,那是北印度最古老的贵族之一,以制作顶级克什米尔披肩而闻名,他们的作品,历来是莫卧儿宫廷的专属。
一名护卫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柔软的质地,却被夏尔厉声喝止:“别动!”
护卫吓得立刻缩回手,脸色发白。
夏尔走上前,指尖轻轻抚过披肩的表面,那触感细腻得不可思议,仿佛在触摸云朵。他知道,这披肩的原料,是取自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喜马拉雅山羊颈下的绒毛。这种山羊数量稀少,且只在冬季才会生长出这种细软的绒毛,每只羊每年只能采集到几十克,要织成这样一条披肩,需要上百只羊的绒毛,再经过数十名匠人花费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手工捻线、编织。
披肩上绣着繁复的“巴特”图案,也就是经典的松果纹。金线与彩丝在靛蓝的底色上交织,勾勒出一个个精致的纹样,线条流畅,疏密有致,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韵律。那些金线并非普通的丝线,而是用纯金锤打成极薄的金箔,再切成细丝编织而成,在灯光下闪烁着柔和而华贵的光芒,将莫卧儿宫廷的奢靡与浪漫展现得淋漓尽致。
“还有一条。”阿洛伊斯低声说道,伸手将木箱另一侧的另一条披肩拿了出来。
这条披肩是温暖的乳白,像是黎明时分的熹微晨光,纯净而柔和。它的质地与靛蓝色那条别无二致,同样的柔软轻盈,同样的刺绣精美,只是颜色更为素雅,却依旧难掩其价值连城的本质。阿洛伊斯轻轻一握,披肩便从他的指缝间滑落,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可当他将其搭在手臂上时,又能感受到一丝恰到好处的暖意,这种轻盈与保暖的极致矛盾,正是克什米尔披肩最迷人的地方。
“这不仅仅是衣物,”夏尔轻声说道,眼神复杂,“这是艺术品,是北印度贵族向权力示好的信物。父亲当年资助了维查尔家族度过旱灾,他们承诺,待家族复兴,便献上最珍贵的披肩作为回报。只是没想到,这份回报,来得如此之晚,又如此讽刺。”
他的话让仓库里陷入了沉默。谁都明白,这样两条披肩,随便一条都能在伦敦的拍卖行拍出天价,足以缓解达雷斯家族目前的燃眉之急。可看着它们如此精美,如此充满仪式感,却被遗弃在这个破败的仓库里,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
接下来被打开的,是来自南印度特拉凡core土邦主的贡品。这一次,没有精致的木箱,而是两个巨大的木架,上面固定着两件令人瞠目结舌的重物。
“小心点!慢点放!”护卫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两个壮汉合力,才将其中一个木架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抬下来,放置在仓库的空地上。那是一根巨型象牙,长度足足有两米有余,直径超过三十厘米,通体洁白,质地温润,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它的形状完美,曲线流畅,没有一丝瑕疵,仅仅是它的体量,就足以让人惊叹。
“我的天……”一名护卫忍不住低声惊呼。他在达雷斯家族待了十几年,见过不少珍贵的货物,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象牙。
更令人震撼的是象牙的底座。那是一只由整块非洲乌木雕刻而成的水牛头,牛头低垂,牛角弯曲,充满了力量感。雕刻师的技艺极为精湛,水牛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皮肤的纹理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双眼睛,镶嵌着两颗暗红色的宝石,深邃而凶悍,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冲向远方。沉重的乌木与温润硕大的象牙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原始而威严的美感,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土邦主所拥有的广袤土地与强大武力。
“特拉凡core土邦主……”夏尔的目光落在水牛头底座的纹章上,“父亲当年帮他平定了叛乱,他承诺献上王国最珍贵的宝物。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根巨型象牙。”
另一个木架上的,是一对略小一些的象牙,但同样形态完美,洁白无瑕。与巨型象牙不同的是,这对小象牙的尖端与根部都被纯金紧紧包裹、镶嵌,金箔的厚度均匀,工艺精湛,没有一丝缝隙。金面上錾刻着精细的印度教神只图案,有湿婆、毗湿奴、梵天等,神态各异,栩栩如生。金光与牙白交相辉映,极尽奢华,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工匠的心血与智慧。
“还有这个。”阿洛伊斯指向一个相对较小的木箱。护卫们将其打开,里面铺着红色的天鹅绒,一件由象牙雕刻而成的御座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件御座的尺寸并不大,显然并非为了实用,而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椅背是高耸的孔雀开屏镂空雕,每一根孔雀羽毛都纤毫毕现,纹理清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抖动起来。羽毛的尖端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与蓝宝石,如同孔雀羽毛上的眼状斑,璀璨夺目。扶手是威严的象头神格涅沙造型,象鼻卷曲,神态庄严,仿佛在守护着什么。座椅的支撑柱上缠绕着莲花与藤蔓的纹样,莲花绽放,藤蔓缠绕,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整个御座由一整块巨大的象牙雕刻而成,没有一丝拼接的痕迹。雕刻师巧妙地利用了象牙的天然纹理与色泽,将孔雀、象头神、莲花等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既展现了印度教的神圣与庄严,又体现了工匠的高超技艺。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座微型的宫殿,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是来自香料与宝石国度的、关于财富与工艺的震撼宣言。
“这些象牙……”阿洛伊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如果卖掉,应该能还清大部分债务吧?”
夏尔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些珍贵的贡品,眼神复杂。他知道阿洛伊斯说的是事实,这些象牙的价值不可估量,足以让达雷斯家族暂时摆脱困境。可他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无尽的讽刺。这些本应献给国王、彰显荣耀的宝物,如今却成了他们苟延残喘的救命稻草,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东方古国的馈赠,被装在一个雕花木箱里,上面刻着精美的云纹与龙纹,一看便知来自中国。木箱的锁是黄铜制成的,上面刻着“御赐”二字,字体苍劲有力,透着一股皇家的威严。
夏尔亲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箱。一股淡淡的玉石清香扑面而来,驱散了仓库里的霉味。木箱内部铺着黄色的绸缎,上面放置着三件物品,每一件都散发着东方独有的神秘与华贵。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柄玉制权杖。它的长度约有一米,通体由一块完整的和田青玉雕刻而成。玉质温润细腻,颜色沉静如深潭,不带一丝杂色,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权杖的顶部是一个圆形的球体,上面雕刻着一颗火焰宝珠,宝珠周围环绕着九条形态各异的神龙,它们或腾云驾雾,或张牙舞爪,或戏耍宝珠,每一条龙的姿态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权杖上飞出来。
九条龙的雕刻极为精细,每一片龙鳞都清晰可见,每一缕云气都线条流畅,甚至龙的眼睛都被刻画得炯炯有神,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威严与力量。这“九龙戏珠”的图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与天授神权,是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纹样。
“这是和田青玉中的极品,”夏尔轻声说道,指尖轻轻抚摸着权杖的表面,感受着玉石的温润,“取自昆仑山脉深处,开采难度极大,这样一块完整无缺的玉石,本身就价值连城。再加上这样精湛的雕刻工艺,没有数年之功,根本无法完成。这柄权杖,应该是中国皇帝赠予某位欧洲王室的礼物,只是不知道为何,最终流落到了我们这里。”
权杖旁边,是一件玉雕山子。它的尺寸不大,只有巴掌大小,却意境深远。雕刻师利用了玉石天然的皮色与绺裂,巧雕出“仙人渡海”的画面。玉石的主体是深绿色的,被雕刻成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峦之间云雾缭绕,松柏苍劲挺拔。山脚下,一位仙人正驾着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航行,仙人的神态悠然自得,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整件作品布局巧妙,层次分明,方寸之间见天地,将东方美学中的“意境”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一件,是一个直径逾半米的瓷盘。瓷盘被放置在一个特制的锦盒里,上面贴着一张纸条,用英文写着它的价值:六千美元。
这个数字让仓库里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当时,六千美元是一笔巨款,足以在伦敦购买一栋不错的别墅,养活一个普通家庭十年。
夏尔小心翼翼地将瓷盘从锦盒里拿出来,放在灯光下仔细端详。瓷盘的胎骨坚致,手感沉重,釉色如脂,细腻光滑,没有一丝气泡与瑕疵。盘心绘着“丹凤朝阳”图,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正朝着一轮红日展翅飞翔,凤凰的羽毛色彩鲜艳,层次分明,红日的光芒用渐变的红色与金色描绘而成,仿佛真的在发光发热。瓷盘的边缘是繁密的缠枝莲纹,线条流畅,疏密有致,与盘心的凤凰图案相得益彰。
他翻转瓷盘,底部有清晰的青花六字楷书款:“大清乾隆年制”。
“景德镇御窑厂的作品,”夏尔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叹,“乾隆时期是中国瓷器的巅峰时代,这只瓷盘无论是胎质、釉色还是绘画工艺,都是当时的最高水准,说是东方瓷器艺术的巅峰之作也毫不为过。六千美元的估价,恐怕还是保守了。”
阿洛伊斯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这只瓷盘,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眼见到如此珍贵的瓷器,更没想到,它会出现在达雷斯家族的仓库里。
接下来打开的,是来自大英殖民地的贡品。第一个木箱来自锡兰,也就是如今的斯里兰卡。木箱打开后,里面是一个精巧的象牙首饰盒,尺寸不大,只有巴掌大小,却做工极为精致。
锡兰本就以优质象牙闻名,而这个首饰盒更是将象牙的质感发挥到了极致。盒体通身由薄而均匀的象牙片拼接而成,接缝处处理得极为巧妙,几乎不可见,仿佛是一整块象牙雕刻而成。盒盖与四壁,用黄金勾勒出复杂的几何纹样与佛教符号,线条流畅,工艺精湛。在纹样的关键节点,镶嵌着颗颗滚圆饱满的珍珠,以及切割精美的红宝石、祖母绿和蓝宝石。这些宝石颜色各异,璀璨夺目,与洁白的象牙、华贵的黄金相互映衬,仿佛将热带岛国的所有瑰宝都浓缩于这一方小盒之中。
“锡兰议会的贡品,”夏尔看着首饰盒上的徽章,“父亲当年支持锡兰的独立运动,他们承诺,若能成功,便献上最珍贵的宝物。只是没想到,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一个首饰盒。”
他打开首饰盒,里面铺着红色的丝绒,分为多个小格子,显然是用来存放珠宝首饰的。盒盖的内侧,用象牙雕刻着一幅小小的佛教壁画,描绘的是佛陀涅盘的场景,人物神态安详,细节精致,可见工匠的用心。
来自澳大利亚的贡品则更为直白。一个巨大的乌木匣子被放置在一块未经太多雕琢、但分量十足的金块之上。乌木匣子表面光滑如镜,呈现出深邃的黑色,木质坚硬,纹理细腻,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匣子的盖子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个简单的金属扣,却依旧难掩其价值不菲。最引人注目的是,乌木匣子的顶部,稳稳地放置着一个纯金打造的小皇冠模型。皇冠的造型模仿着大英帝国的帝国皇冠,上面镶嵌着微缩的彩色宝石,虽然尺寸小巧,但每一颗宝石都切割完美,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澳大利亚……”夏尔看着随箱附带的文件,“父亲曾投资过那里的金矿,这是矿主们联合献上的礼物。这块金块,至少重五十磅,再加上这个乌木匣子和金皇冠……”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这份礼物,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帝国权力的认同与臣服,以及自身拥有巨大财富的自信。
欧洲王室的赠礼则带着旧大陆特有的优雅与血缘政治的亲近。丹麦国王的礼物是一个精美的丹麦皇家瓷器花瓶,带有弧线优美的盖子。瓷器的底色是极为罕见的淡樱草黄色,柔和而明亮,如同北欧初夏的阳光。在这温暖的底色上,用纯净的白色釉料绘制了优雅游弋的天鹅,以及水仙、雏菊等花卉图案,笔触细腻,布局疏密有致,充满了浪漫的自然主义气息。
“丹麦国王与父亲有姻亲关系,”夏尔解释道,“这花瓶是王室瓷窑的精品,每年产量极少,通常只用于赠送给关系密切的其他王室成员。”
来自沙俄皇后的赠礼则更为私人化且奢华。一个由法贝热工坊打造的笔记本封套,由染成深蓝色的鞣革与黄金掐丝构成,中心镶嵌着一枚小小的、用珍珠母贝和微缩珐琅绘制的双头鹰徽章。与之配套的是一座座钟,框架是沉甸甸的黄金,雕刻着罗曼诺夫王朝繁复的纹饰,钟面则由一块完整无瑕的水晶玻璃覆盖,内部机芯的精密齿轮与擒纵机构清晰可见,仿佛一件精密的科学仪器与艺术品的结合体。
“这是沙皇皇后亚历山德拉·费奥多萝芙娜个人品味的体现,”夏尔说,“法贝热的东西,从来都是独一无二且价值不菲。”
其他地区的特色贡物则更侧重于实用与珍稀。沙皇尼古拉二世不仅赠送了艺术品,还送来了整整多箱的里海鲟鱼,以及由此制成的顶级鱼子酱,那黑色的、珍珠般的颗粒,在特制的玻璃罐中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是欧洲餐桌上的“黑色黄金”。德皇威廉二世的赠礼则充满了日耳曼森林的野性气息——一个巨大的野猪头被制成了标本,獠牙森然,眼神凶狠,仿佛刚刚从狩猎场凯旋;与之配套的是经过精心熏制的、来自皇家森林的火腿,肉质呈现出深红的色泽,脂肪分布如大理石纹路,散发着烟熏与肉类的醇香。梅克伦堡-施韦林大公赠送的则是整整一箱上好的肥鹅肝酱,装在印有家族纹章的陶瓷罐中,那是法兰西美食的巅峰,也是欧洲贵族餐桌上的奢华象征。
随着一件件贡品被打开、陈列,原本空旷破败的仓库,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座藏宝库。象牙的温润、玉石的沉静、黄金的耀眼、瓷器的莹洁、宝石的璀璨……各种材质、各种风格、各种价值的珍宝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超现实的、近乎荒诞的景象。珍贵的象牙与乌木旁边,可能就是被退回的、散发着劣质染料气味的聚酯纤维衣物;价值六千美元的中国瓷盘,其包装木箱可能正被用来垫高,以阻挡门外可能再次聚集的愤怒人群;法贝热的金座钟滴答作响,其声音淹没在夏尔·凡多姆海恩嘶哑的布置任务声与阿洛伊斯·托兰西麻木的搬运声中。
利安德尔(夏尔·凡多姆海威)看着这些足以让任何一个家族重振旗鼓的珍宝,眼中却燃烧着更加痛苦的火焰。这些贡品本应是荣耀的象征,是权力的附庸,如今却像是对他们现状最尖刻的嘲讽。他试图从中感受到力量,感受到希望,但脑海中回荡的,依旧是地狱客服那冰冷的“信誉积分不足”的提示音,以及门外那永无止境的退货潮的喧嚣。这些实物财富,在“信誉”这个无形的、已然崩塌的基石面前,在汹涌的民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们无法平息门外的愤怒,无法修复断裂的资金链,更无法挽回他们被整个上层社会乃至超自然世界抛弃的命运。
“清点,造册,然后……封存起来。”夏尔最终下达了命令,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他知道这些贡品是巨大的财富,但也可能是催命符。消息一旦走漏,觊觎这些财富的各方势力,以及贡品原主们一旦得知其流落至此可能产生的问责,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达雷斯家族,不过是暂时保管这些烫手山芋的可怜虫。
护卫们默默地将贡品重新装箱、封存,动作依旧小心翼翼,但气氛却比刚才更加凝重。阿洛伊斯看着那些被重新盖上的木箱,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利安德尔则发出一声嗤笑,转身离开了仓库,似乎对这一切都已不再关心。
运输这些贡品的车队,是在深夜由少数几个尚听从达雷斯家族调遣的、面色阴郁的护卫押运进来的,刻意避开了白天拥堵在门口的人群。但如此规模的珍品入库,不可能完全瞒天过海。消息像野火一样,在伦敦的暗夜里传播开来。
凡多姆海恩别墅内,文森特听着塞巴斯蒂安平静无波的汇报,血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讥诮。他轻轻抚摸着靠在他膝上小憩的特兰西的银发,低语道:“垂死的挣扎……倒是送来了一些不错的‘礼物’。”
特兰西并未完全睡着,他眯着猫眼,懒洋洋地接口:“喵~那些东西看着挺值钱,但是好麻烦的样子。还不如我的鱼汤实在。” 他对那些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贡品兴趣缺缺,只觉得会带来更多纷扰。
克洛德推了推眼镜,补充道:“根据初步评估,这批货物的总价值超过百万英镑,足以清偿达雷斯家族目前的大部分明面债务。”
文森特冷笑一声:“债务?那只是开始。他们以为得到这些就能翻身?太天真了。”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些贡品背后隐藏的、更大的危机。达雷斯家族,已然无力掌控这一切。他们如同坐在一座由黄金与珠宝堆砌的、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老管家田中默默地为文森特续上热茶,轻声感叹:“荣耀与灾祸,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这些来自远方的厚礼,对于如今的达雷斯家来说,恐怕不是恩赐,而是催命符啊。”
窗外,伦敦的夜色依旧浓重;几条街外,达雷斯商会的仓库里,价值连城的贡品在黑暗中沉默地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与这家族的末路阴影交织在一起,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