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多姆海恩府邸的宴会厅,与托兰西斯府邸地下那阴冷、死寂的祭坛石室,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璀璨的光斑,如同碎金般洒满整个空间。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水、雪茄烟叶与精心烹制的佳肴混合而成的馥郁气息。身着华服的上流社会绅士淑女们,手持晶莹剔透的酒杯,穿梭其间,低声谈笑,衣香鬓影,构成一幅流动的、奢靡的维多利亚时代浮世绘。
而在这一片流光溢彩、觥筹交错之中,有两个身影,尤为引人注目。
文森·凡多姆海恩伯爵,这位伦敦黑暗世界公认的“女王看门犬”,正优雅地倚靠在壁炉旁。他身着剪裁完美的藏青色礼服,衬得他身形挺拔,气质卓然。那头藏青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几缕发丝随意地垂落在额前,非但不显凌乱,反而增添了几分随性的魅力。他的面容英俊,线条柔和,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蓝色的眼眸如同宁静的湖泊,深邃而迷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像是一位出身高贵、教养良好、性格温柔的完美绅士。然而,只有极少数熟悉他本质的人才知道,在那温和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何等深沉的城府、冷酷的手腕以及对权力与秩序的绝对掌控力。
站在他对面的,正是特兰西伯爵。
与文森的内敛深沉不同,特兰西伯爵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颓靡的美感。他拥有一头长及腰际的白色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光瀑布,未经过多束缚,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几缕发丝滑落肩头,与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他穿着繁复华丽的深紫色天鹅绒礼服,领口和袖口缀着精致的蕾丝,手指上戴着数枚镶嵌着硕大宝石的戒指。他的面容精致,带着一种长期沉溺酒色留下的慵懒和倦怠,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瞳,在偶尔抬起的瞬间,会掠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揭示出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此刻,他正轻轻摇晃着手中那只盛满琥珀色白兰地的矮脚杯,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舞池中旋转的人群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们,落在了某个遥远的、不为人知的角落。
“真是……无趣的喧嚣,不是吗,文森?”特兰西伯爵抿了一口酒,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慢悠悠的腔调,如同陈年的蜜糖,甜腻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文森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红酒,向他致意:“喧嚣是社交的常态,凯斯。”他亲昵地使用着特兰西伯爵的名字,显示出两人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能在喧嚣中保持清醒,才是难得。就像你这杯……如果我没猜错,是上好的干邑,而非那些迎合大众的甜腻香槟。”
特兰西伯爵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算是回应了这份恭维。“你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准。不过,再好的酒,喝多了,也难免觉得乏味。就像这些……”他抬起戴着戒指的手,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周围的人群,“日复一日的寒暄、恭维、试探……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话题。有时候,我真怀疑时间是否真的在流动,还是我们只是被困在了一个华丽的循环里。”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深切的厌倦,仿佛早已看透了这浮华背后的虚无。
文森的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身上,如同一位包容的老友。“循环或许存在,凯斯。但每一次循环,都蕴含着微妙的变数。就像潮汐,涨落之间,总会在沙滩上留下不同的印记。”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比如,我们上次见面时,你似乎还对东印度公司的某些新航线颇感兴趣,如今看来,兴趣已然转移?”
这是试探,也是引导。文森·凡多姆海恩从不做无意义的社交,每一次对话,每一次宴会,都可能隐藏着他的目的。他需要了解这位看似颓废的盟友,内心究竟在盘算着什么,他的“厌倦”是真实的情绪,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伪装。
特兰西伯爵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目光依旧涣散。“航线?利益?文森,你总是如此……务实。”他晃了晃酒杯,看着杯壁上挂着的酒液缓缓滑落,“那些东西,曾经或许能带来片刻的刺激,但就像最烈的酒,醉得快,醒得也快,留下的只有头痛和更深的空虚。”他停顿了一下,深紫色的眼瞳终于转向文森,那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们认识多久了,文森?从在伊顿公学那时算起……”
文森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知道对方要开始追溯“过往云烟”了。这正是他需要的,在回忆的碎片中,往往能拼凑出一个人真实的意图和弱点。他配合地露出追忆的神情:“是啊,很多年了。那时候,你可比现在……活泼得多。”
“活泼?”特兰西伯爵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或许吧。年轻总是伴随着无知和愚蠢的勇气。记得吗?那次我们偷偷溜出学校,跑去伦敦东区的地下拳场……你当时吓得脸色发白,却还强装镇定。”
文森温和地笑了笑,并未否认:“确实。那是我第一次直面如此……赤裸的野蛮。与你不同,你似乎很享受那种氛围。”他巧妙地引导着话题,将焦点引向特兰西伯爵的性格深处。
“享受?”特兰西伯爵的目光再次飘远,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或许吧。我只是觉得,那种毫无掩饰的暴力,比学校里那些虚伪的礼仪和钩心斗角要真实得多。至少,在那里,胜负生死,一目了然。”他呷了一口酒,语气变得有些幽深,“就像我们后来经历的……很多事情一样。”
他指的,显然是那些游走于法律与道德边缘,涉及权力、秘密甚至黑暗力量的往事。那是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的共同记忆,也是他们之间信任与猜忌并存的基石。
“确实如此。”文森点头,表示认同,“真实往往伴随着残酷。但正是这些经历,塑造了今天的我们。”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只是,我有时会想,凯斯,你是否偶尔会怀念那种‘真实’?甚至……渴望重新置身于那种刺激之中?”
特兰西伯爵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他侧过头,白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肩头,在灯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怀念?不。”他回答得很快,但语气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刺激就像强效的麻醉剂,用多了,会损坏神经。我现在……更倾向于寻找一些更持久、更……内在的慰藉。”
“内在的慰藉?”文森饶有兴趣地追问,“比如?”
“比如……观察。”特兰西伯爵的视线再次扫过全场,最终,若有似无地,在某个方向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方向,是宴会厅一角,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塞巴斯蒂安·米卡艾利斯正静立在那里,如同一个完美的背景板,却又无形中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观察人性的微妙,观察权力的流转,观察……那些隐藏在完美表象下的裂痕与欲望。”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吟诵的韵律,“这比亲自下场搏杀,有趣得多,也安全得多,不是吗?”
文森顺着他的目光,也瞥了一眼塞巴斯蒂安,红眸执事微微躬身,回应着主人的视线,表情无懈可击。文森收回目光,重新落回特兰西伯爵身上,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了然与计算。
“安全……”文森重复着这个词,语气意味深长,“在这个位置上,真正的安全,往往来自于对危险的精准预判和提前布局。有时候,过于沉溺于观察,可能会忽略近在咫尺的威胁。”
特兰西伯爵挑了挑眉,似乎对文森的话产生了兴趣:“哦?听起来,你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近在咫尺的威胁’?”他向前倾了倾身体,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头白色长发几乎要触碰到文森的肩膀,带来一丝冰冷的、非人的质感。
宴会厅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周围的笑语、音乐、杯盘碰撞声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音。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只有彼此能感知到的私密空间。
文森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平静地回视着特兰西伯爵,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他知道,这位盟友并非无的放矢,他之前的种种铺垫,或许都是为了此刻。
特兰西伯爵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文森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混合着酒香,拂过文森的皮肤。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搔刮着鼓膜,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文森,我的老朋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真诚的警告意味,“堤防……维多利亚女王陛下对你日益增长的猜忌。”
文森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谈。但那双蓝色的眼眸深处,瞬间凝结的冰霜,揭示了他内心的波澜。女王猜忌?这并非空穴来风,他早有察觉,只是从特兰西口中如此明确地说出,意义非同一般。
特兰西伯爵似乎很满意文森这细微的反应,他继续用那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耳语声,如同毒蛇吐信般,缓缓道:“还有……小心亚修·布朗。”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带来的危险气息,“那个疯子……他对‘完美’和‘永恒’的追求已经彻底失控。我收到一些……不太好的风声。他似乎对你,还有你那位美丽动人的夫人,瑞秋……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兴趣’。”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小心……他哪天心血来潮,想把你们……做成他那些‘拼接人偶’收藏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对。”
“拼接人偶”……这个词让文森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凌厉的杀意,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亚修·布朗,那个痴迷于人体改造和灵魂转移的疯狂科学家,他的危险程度,文森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特兰西的警告属实……
特兰西伯爵说完,缓缓直起身,重新拉开了距离。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慵懒的、略带嘲讽的神情,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低语只是随口一提的趣闻。他举起酒杯,向文森示意,深紫色的眼瞳中,却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
文森沉默了片刻,随即,他也举起了杯。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如同春风拂面。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特兰西伯爵那过于专注地凝视着某个方向的视线,然后,用同样轻描淡写,却足以让对方听清的语气,低声回应: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明日天气的预报。然后,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补充道,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瞧你……盯着他都盯一下午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静立角落的塞巴斯蒂安·米卡艾利斯。
特兰西伯爵脸上的慵懒表情瞬间凝固了一瞬。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液漾开细小的波纹。他深紫色的眼瞳猛地收缩,锐利的目光射向文森,带着一丝被看穿秘密的惊怒与狼狈,但很快,那情绪便被更深的、如同沼泽般晦暗难测的东西所掩盖。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将杯中剩余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那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决绝。
琥珀色的液体滑入喉管,带来灼热的刺激感,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股莫名的寒意与……兴奋?
文森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不再多言,只是优雅地啜饮着自己杯中的红酒,目光重新投向喧嚣的宴会厅,仿佛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耳语从未发生过。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无形张力,以及两人之间那微妙而紧张的氛围,却清楚地表明,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信任的基石上出现了新的裂痕,猜忌的种子已然播下,而来自女王与亚修·布朗的潜在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为这场华丽的宴会,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在角落阴影里,塞巴斯蒂安·米卡艾利斯微微抬眸,红宝石般的眼眸掠过交谈中的两位伯爵,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微不可查的一分。
人类的权谋、猜忌与恐惧……永远是他这样的存在,最好的消遣。
而远在托兰西斯府邸的地下,那场以仇恨为引、灵魂为赌注的黑暗契约,才刚刚完成其最初的仪式。两边的舞台,看似独立,实则那无形的命运丝线,正缓缓收紧,即将交织成一幅更加庞大、更加绝望的图景。
堕落之宴,宾客已然入场。只是不知,最终被端上餐桌的,会是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