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钱振宇的笑声仿佛还没散去，秦川的办公室里，空气已经凉了下来。
他从司务会回来刚过十分钟，两名工作人员就推着三辆装满文件的铁皮车，嘎吱嘎吱的停在了他办公室门口。
“秦副司长，您要的资料都在这了。”
一个年轻些的科员瞥了秦川一眼，眼神复杂，随手将一沓满是灰尘的泛黄文件夹“啪”的一声放在他桌上。
“库房里还有十几车，您要是看得快，我们随时给您送过来。”
说完，两人像是躲什么东西一样，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
秦川的秘书孟瑶看着眼前这三座文件堆成的小山，只觉得一阵头晕。纸张发霉和尘土混杂的味道呛得人难受。
她今天特意换了身浅蓝色西装套裙，想让自己显得更干练，帮得上领导的忙。可现在，在这三座文件山面前，她所有的准备都显得那么可笑。
“秦司长……”孟瑶看着那个正绕着文件堆踱步，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男人，声音有些发飘，“这……这么多，怎么看得完？”
秦川没说话。
他随手从最顶上抽出一本封面模糊的报告，吹开上面的灰尘。
《关于“西水东调”工程甘青段生态补偿金分配方案的初步可行性研究报告》。
他翻开一页，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和十几个不同部委的印章。
“资金缺口巨大，建议暂缓。”——财政部预算司。
“生态评估未通过，坚决反对。”——环保总署。
“线路与我部规划的兰新第二高铁线路冲突，必须重议。”——铁道部。
“报告数据严重滞后，已无讨论价值，退回。”——发改委综合司。
一份报告，十几个“否决”，理由看着都很有道理，但又互相矛盾，正好卡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有意思。”秦川放下报告，轻笑一声。
就在这时。
“铃——！”
办公室里那部红色内线电话，突然刺耳的响了。
这是他接手项目后，进来的第一个电话。
孟瑶连忙跑去接起，声音带着点紧张：“您好，区域经济振兴司秦川副司长办公室。”
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孟瑶的脸色变得有些为难，她捂住话筒，快步走到秦川身边，压低声音说：
“秦司长，是西疆省发改委的李主任，他说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要亲自向您汇报他们省今年的灾情和财政缺口……”
“接过来。”秦川平静地说。
电话刚转过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大嗓门就从听筒里炸了出来：“秦司长啊！您可算是来了！我代表我们西疆三千万人民向您求救了！我们这今年又遇上大旱，颗粒无收！老百姓饭都快吃不上了！您这次的资金分配，可一定要向我们倾斜啊！”
秦川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李主任，你们的困难，我听说了。”秦川的声音很平静，“你把具体的灾情报告和数据发到我邮箱，我会看的。”
“哎！好好好！我马上发！多谢秦司长！”
电话刚挂，桌上另一部办公电话又响了。
孟瑶接起，脸色更加古怪：“司长，这次是青海的赵主任……”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办公室里的两部电话就没停过。
刚送走哭诉遭遇“五百年不遇大雪崩”的，又迎来了声称发生“千年不遇大地震”的。
西部十二个省的发改委负责人，像是约好了一样，轮番打电话哭穷，都说自己的省份最困难，都说要是拿不到钱，经济明天就要崩溃。
到后来，有两位主任为了抢着第一个汇报，还在电话里隔空用方言吵了起来。
孟瑶在一旁接电话、做记录，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时间喝。她脚上那双高跟鞋让小腿肚一阵阵发酸，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切，她感觉自己不像在国家部委上班，倒像是在菜市场当调解员。
而她的领导秦川，却从头到尾只是安静的坐在那，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神色如常。
他好像一个局外人，冷静的看着这出闹剧。
好不容易应付完地方，已经到了下午。
秦川按了按额角，决定从另一个方向入手——那些相互推诿的部委。
他让孟瑶找出那份被财政部、交通部、水利部共同否决的“西水东调”工程报告。
“联系交通部规划一司的张司长。”秦川看了一眼文件上的签名，对孟瑶吩咐。
电话很快接通。
“张司长您好，我是发改委的秦川。关于‘西水东调’……”
“哦，秦川同志啊！久仰！”电话那头的声音听着很热情，但话里的意思却很清楚，“这个项目我们原则上支持。但是，要修路，得先有水文地质报告吧？我们总不能在一条还没规划好的河道上修桥。所以这事，关键不在我们，在水利部的同志们嘛！你得先找他们。”
“好，我明白了。”
秦川挂断电话，目光移到下一份文件。
“接水利部勘探二处的王处长。”
电话再次接通。
“秦副司长，幸会。”这位王处长更直接，“‘西水东调’的勘探？没问题！我们的人和设备，二十四小时待命！但是……搞勘探的，钻头一响，黄金万两。前期几百个亿的费用，不是小数目。我们部里今年的预算早就批完了，实在没这笔钱。您看，是不是得先跟财政部的财神爷们沟通一下？”
皮球又被踢了回来。
最后，秦川的目光落在了财政部那位孙卫民处长的名字上。
“接财政部，预算司，四处。”他的声音冰冷。
这一次，孟瑶打了七八次，电话才被一个很不耐烦的女声接起。一听是发改委秦川要找孙处长，对方冷冰冰的回了一句“孙处长在开会，没时间”，就直接挂了。
孟瑶拿着听筒，气得脸都白了，看着秦川，声音里带着委屈：“秦司长，他们……他们太欺负人了！”
从早上到现在，她总算明白了。
地方上来要钱，中央部委来回踢皮球，最关键的财政部，连门都不让进。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孟瑶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灭了。她颓然的坐到沙发上，脱下那双让她脚疼的要命的高跟鞋，抱住膝盖，脸色苍白。
然而，秦川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发火或者泄气。
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她抬起头，看见秦川正趴在那堆文件前，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笔，聚精会神的从一份份报告里摘抄、比对着什么。
夕阳照进来，拉长了他专注的侧影。那张脸上，没有沮丧和愤怒，反而……带着一丝让人看不懂的兴奋。
就在孟瑶看得有些发呆时，秦川停下了笔。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三座文件山，露出了猎人发现猎物般的笑容。
“小孟。”
“在，在！司长！”她连忙穿上高跟鞋站起来，紧张的跑到办公桌前。
秦川靠在椅背上，把玩着手里的钢笔，看着她那张写满“完蛋了”的脸，突然笑了。
“通知食堂，今天晚上，给我们办公室准备一百份盒饭。”
“啊？一……一百份？”孟瑶彻底懵了。
“对，一百份。”秦川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直接拨通了江州的加密线路。
电话接通，他只说了一句话。
“萧阳，刘飞，陈默，把我们高新区所有靠得住的人手，都给我叫起来。”
“今晚，通宵加班。”
电话那头的萧阳等人愣了一下，但还是干脆的回答：“是！老板！”
“老板，出什么事了？需要我们去京城支援吗？”
“不用来京城。”秦川看着眼前的文件山，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我要你们，帮我把这三大车、所有自相矛盾的卷宗、胡说八道的报表、推诿扯皮的纪要……”
他顿了顿，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下达了一个让电话那头和身旁的孟瑶都觉得他疯了的指令：
“——一个字不漏的，全部给我扫描成电子版，上传到‘蜂巢’的加密云端！”
“我今天就不信了。”
“我治不了你们这些活人，难道还治不了你们这些……不会说谎的死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