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死局。
“砰!砰!”
日军的子弹打在林远山身前的石墙上,碎石和滚烫的弹片迸溅,在他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林……林哥……别管我……”
张小山的声音如同濒死的小兽,充满了泪水和绝望。他倒在地上,左手死死抓着林远山破烂的衣角,右手却在拼命推他。
“我……我摔断了腿……大腿……又中了一枪……我走不了了……”
“闭嘴!”林远山低吼,他反手将张小山拖入一个堆满垃圾的死角,用几只破筐挡住身体。
“你快走!林哥!”张小山哭喊起来,“我……我是个废物!我害了你!我……我连跳个房顶都……啊!”
他一激动,牵动了腿上的伤口,剧痛让他险些昏厥。鲜血,正从他大腿上那个弹孔里泊泊涌出,转眼就在他身下积了一滩。
“砰!砰砰!”
巷子两头的脚步声和日语喊叫声越来越近。日军正在收缩包围圈。
“你走啊!”张小山忽然发了疯,他从怀里摸索着,竟然掏出了一把小巧的王八盒子(南部手枪,配发给理论组防身用的),“你再不走……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颤抖着,试图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林远山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闪电般抓住了张小山的手腕,然后反手一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张小山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让张小山和巷子里的枪声都为之一顿。
“你他娘的以为你是谁?!”林远山一把夺过手枪,那双血红的眼睛在昏暗的巷子里,像刀一样扎在张小山脸上。
“你以为死很容易?!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跑得掉?!”
“我……”张小山被打懵了。
“赵铁柱说得对!你这种人,在战场上,只会害死战友!”林远山的声音压抑着暴怒,“你连累了我!你想用一死来赎罪?没那么容易!”
林远山一把撕下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衬里,粗暴地勒在了张小山的大腿根部。
“啊——!”
张小山发出一声惨叫。
“不想死,就给老子闭嘴!”林远山用尽全力,将那个简易的止血带死死勒紧。
鲜血的流速……慢了一点点。
“现在,”林远山将他背起,用一根破麻绳将他固定在自己背上。张小山一百多斤的重量,加上他自己左臂的枪伤,让他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
“听着,”他把那把王八盒子塞回张小山的手里,“我背着你。你,就是我的眼睛。”
“巷子口……五十米……他们要冲进来了……”张小山看着巷口晃动的人影,声音颤抖。
“那就开枪!”林远山吼道,“你不是会背弹道表吗?你不是理论天才吗?开枪!告诉他们,你他娘的不是废物!”
张小山看着巷口。
他看着林远山那张因为失血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
“开枪!”
“啊——!”张小山闭着眼睛,朝着巷口的方向,胡乱地扣动了扳机。
“砰!砰!”
王八盒子的枪声软弱无力,子弹打在了墙上。
但这已经足够了。
巷口的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力吓得缩了回去。
“好。”林远山喘着粗气,“现在,告诉我。我们往哪跑?”
“没……没路了……这是死胡同……”
“陈光没教你吗?!”林远山几乎是在咆哮,“b计划!应急预案!阳泉城的安全屋在哪?!”
“我……我忘了……”张小山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
“想!给老子想!”林远山背着他,用南部手枪朝着另一头的日军开了两枪,将他们也逼退了几秒。
“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
“操!”
林远山绝望了。他背着一个等死的人,被堵在了一条等死的巷子里。
“等……等等……”
就在这时,张小山忽然哆嗦了一下。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教……教官说……如果……如果暴露……就去……”他费力地抬起手,指向了他们藏身的这堵墙。
墙上,用黑炭画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符号。一个……倒写的“福”字?
“……‘福’字倒(到)了……就是‘家’……”张小山断断续续地说,“应急预案……第三条……敲门……”
“敲几下?!”
“三……”张小山的声音越来越弱,血,又开始从绷带里渗出来,“三长……两短……”
林远山背着他,猛地撞向那扇紧闭的、看起来破败不堪的后门。
他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下去。
“咚——咚——咚——”
“……咚!咚!”
巷子里的日军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あそこだ!(在那边!)”
“突入!”
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从巷子两头冲了过来!
林远山举起了手枪,对准了那扇门。
如果门不开,他会在被日本人打死之前,先打死门后的“叛徒”。
“吱呀——”
门,在最后一秒,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枯瘦的手,猛地将他们拽了进去!
天旋地转。
林远山背着张小山,重重地摔在了一个堆满煤渣的、漆黑的院子里。
“快!快快!堵上门!”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催促。
门被死死地插上了。
“砰砰砰!”
日军的枪托狠狠地砸在了门板上。
“他妈的!是交通站的人!”
“搜!挨家挨户地搜!”
林远山大口喘着气。他挣扎着爬起来,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正冷静地拖过一个巨大的煤堆,将那扇薄薄的木门死死顶住。
“陈教官的人?”老头看了看林远山,又看了看他背上已经快要昏迷的张小山。
“他……他快不行了……”林远山嘶哑地说。
“抬进来!”
老头将他们领进一间地窖。
油灯亮起。林远山这才看清,张小山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嘴唇发青。
“快……止血钳……磺胺……”林远山吼道。
“晚了。”
老头拉开了张小山的裤腿,看了一眼那被子弹撕裂、血肉模糊的伤口。
“是动脉。”老头摇了摇头,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从你们在巷子里耽搁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现在,只是在等最后一口气。”
“不!”
林远山冲过去,用手死死按住那个弹孔,但鲜血依旧从他指缝里涌出。
“没用的,小子。”老头叹了口气,“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林……林哥……”
张小山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
“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林远山的手在抖。他想说“是”,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我还是……想起……想起‘预案三’了……”张小山咧开嘴,似乎想笑一下,却只涌出了一口血沫。
“我……我没……没白学……”
“你没白学。”林远山低下头,额头抵着额头,“你救了我,小山。”
“真……真的?”张小山的眼睛亮了一下。
“真的。你他娘的是个英雄。”
“呵……”张小山笑了。
“林哥……我……我好冷……我想……回家……吃我娘做的……烩面……”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那只一直紧紧抓着林远山衣角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林远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背着他,冲出了巷子。
他背着他,找到了生路。
他成功了。
但是,张小山死了。
死于失血过多。
三天后。
晋察冀军分区,特训队,简报室。
林远山独自一人,站在陈光的办公桌前。他身上换上了干净的军装,左臂吊着绷带。
他将那支缴获的王八盒子、张小山那本沾着血迹的、画满了弹道图的笔记本,和那支断成了两截的汉阳造(在地窖里被销毁了),放在了桌子上。
“目标,中尉军需官,山本一郎。”林远山的声音嘶哑、平静,“七百米,逆光,一发毛瑟尖头弹,命中后心,确认死亡。”
陈光没有看他,只是翻阅着那本血迹斑斑的笔记本。
“张小山。”
“阵亡。”林远山立正,“在撤退中暴露,大腿中弹,失血过多,牺牲。”
“我看了你的报告。”陈光合上了笔记本,“你在他暴露后,返回了伏击圈。”
“是。”
“你违反了行动守则第三条:‘任务优先,组员可被牺牲’。”
“是。”
“你为什么回去?”
“他是我的战友。”林远山抬起头,直视着陈光,“而且,他记着安全屋的暗号。我需要他。”
“这是你回去的理由?”
“不是。”林远山深吸一口气,“我回去的时候,并不知道他记得暗号。我只是……不想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
陈光推了推眼镜。
简报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张小山,理论满分,实战零分。”陈光缓缓开口,“他是个不合格的狙击手。他的死,是他自己恐惧的代价。”
“而你……”
陈光站起身,走到林远山面前。
“你成功刺杀了目标,也成功利用了‘科学’。你还……带回了你的战友,虽然他已经死了。”
“你情感用事,违反纪律,战术上……愚蠢至极。”
林远山攥紧了拳头。
“但是……”陈光话锋一转,“你通过了。”
林远山猛地抬头。
“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会计算的机器。”陈光看着他,“我们需要的,是知道为什么而战的人。你有人性,这很好。这会让你活得更久。”
“林远山。”
“到!”
“恭喜你,你毕业了。”陈光的声音依旧冰冷,“但你要记住这一课。你合格了,可你付出的代价……是你战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