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十月。
古刹,后院。
往日用来晾晒草药的禅房,此刻成了临时的停尸房。
三具冰冷的尸体,并排摆在三块门板上。他们都穿着八路军的军装,但臂章和番号各不相同。
他们是717团的“独眼龙”,二分区的“马猴儿”,还有一个,是刚从主力部队调来、林远山甚至还没来得及认识的“神枪手”。
他们是这片山区,除了林远山之外,仅存的、能打中四百米外目标的“好手”。
现在,他们都死了。
林远山站在尸体前,一动不动。
禅房里的空气,比十月的秋风还要冷。
陈光(他没有走,这场变故让他必须留下)戴着一双缴获的、带血的橡胶手套,正用一把镊子,探入第一具尸体(独眼龙)的头颅。
“砰。”
镊子掉在了地上。
陈光缓缓直起身,摘下了眼镜,用一块布,使劲地擦着镜片。
“怎么样?”老魏的声音沙哑。
“一枪。”陈光重新戴上眼镜,声音里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冰冷的疲惫。
“6.5mm三八式步枪弹。弹头,是特制的‘半被甲弹’(Soft point),入颅后翻滚,造成了毁灭性的空腔效应。”
他指着“独眼龙”那塌陷的眼窝:“子弹从左耳后方射入,正面眼窝穿出。射击角度,是微弱的俯角。”
“他死的时候,”陈光指着尸体旁那支断裂的汉阳造,“正趴在‘黄土岭’的二号狙击点……那个我们用来‘钓鱼’的诱饵阵地。”
“他呢?”陈光又走向第二具尸体。
“一样。”王麻子(他负责勘察现场)的声音发干,“‘马猴儿’死在三号阵地,相距八百米。也是一枪,从后脑打穿了天灵盖。”
“第三个呢?”
“……一样。”
三个人,三个不同的狙击点。
全都是一枪毙命。
“老天爷……”陈虎那张黑熊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惧。“这……这是人干的?!”
“是。”
林远山终于开口了。
他缓缓地,从那具尸体旁,捡起了一枚变形的、沾着脑浆和血污的……6.5mm弹壳。
“他没有隐藏弹壳。”林远山的声音嘶哑,“他把弹壳,故意留在了……距离尸体九百米外的、第四个狙击点上。”
“九百米?!”陈虎失声道。
林远山想起了自己在八百米逆风靶前的惨败。
而这个对手,在九百米外,用着后坐力更小、受风偏影响更大的三八式步枪,精准地、连续地……“处决”了三个经验丰富的老兵。
“……‘三匹狐狸,已捕获。’”
小石头(他的脚踝还缠着绷带)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电报抄纸。
“教……教官……这是……这是今早,从孟县据点截获的日军明码电文……”
“……‘风狼……在否?’(Kaze no okami… iru ka?)”
“砰!”
林远山一拳,狠狠地砸在了禅房的柱子上!木屑纷飞!
“他在……他在挑衅!”林远山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狼一样的眼睛里,血丝迸裂。
“他妈的!”陈虎也反应了过来,“咱们设局‘钓鱼’……结果,咱们自己……成了‘鱼饵’?!这三个兄弟……是被咱们害死的?!”
“是。”
林远山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黄土岭”的“筑巢”战术,是赵铁柱和他(林远山)制定的。他们想用陈虎的爆炸,把“猎犬”引进来。
可他们没想到,来的不是“猎犬”。
是“猎犬”的主人。
北村正雄。
他根本没有理会陈虎的“爆炸”。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黄土岭”——那个林远山以为的“自家猎场”。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教学”的、残忍的方式,猎杀了这片区域里,所有……“不合格”的狙击手。
最后,他用明码电文,发出了那句……只给林远山一个人的“邀请函”。
“你太慢了。”
“你的‘巢’,我看过了。”
“你,在哪里?”
“必须撤。”
指挥部(老魏的禅房)里,陈光的声音不容置疑。
“北村已经在‘黄土岭’,给我们画了一个圈。”陈光在地图上,用红笔画下了一个巨大的“x”,“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猎场。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我们……自投罗网。”
“撤?!”陈虎第一个跳了起来,“陈教官!他杀了咱们三个弟兄!你现在让咱们当缩头乌龟?!”
“这不是缩头乌龟。这是‘战略性规避’!”陈光吼了回去,“你拿什么去打?!拿你的炸药包吗?你连他的影子都摸不到!”
“林远山呢?!”陈虎指向那个沉默的男人,“他不是能打八百米吗?!北村他娘的,不也就九百米吗?!”
“他有几发子弹?!”
陈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都跳了一下。
“林远山只剩三发毛瑟尖头弹!三发!”
陈光指着林远山:“我问你,你有把握,在九百米外,用三发子弹,干掉一个……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强的‘怪物’吗?!”
“……”林远山没有回答。
他没有把握。
“这个‘赌局’,我们输不起。”陈光的声音冷了下来,“林远山是‘风语小队’的核心,也是军分区唯一的‘战略级’狙击手。我们不能拿他去赌气。”
“老魏。”陈光转向队长,“我以军分区参谋部的名义,正式下令:‘风语小队’,立刻脱离‘黄土岭’战区。向西,转移二十公里。暂时……避开北村的锋芒。”
“……是。”老魏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不走。”
林远山,开口了。
“你说什么?!”陈光猛地回头。
“我不走。”林远山缓缓地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冰冷的疯狂。
“他杀的,是我的‘诱饵’。”
“这笔账,是我欠下的。”
“我必须……去‘黄土岭’。”
“林远山!”陈光怒道,“这是命令!你又想违抗军令吗?!”
“我不是去送死。”林远山打断了他,“我是去……赴约。”
他解下了背上那支毛瑟步枪。
“他不是在找我吗?”
“我就去那儿。”
“他杀了三个人,用了三个狙击点。他一定……还留着第四个。那个他用来‘观察’和‘嘲讽’我们的点。”
“他一定还在那里。”
“林远山!你这是‘本能’!是‘冲动’!你又忘了张小山和赵铁柱的教训吗?!”
“我没忘!”林远山低吼,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光,“就是因为没忘!我才不能走!”
“我走了,他就会去杀老魏!去杀主力部队的其他人!他会把这片山,变成他的屠宰场!”
“只有我……”林远山拍着胸口,“只有我,能把他‘钉’死在那里!”
“我用我这条命,把他……‘钉’在黄土岭!”
他抓起那支毛瑟,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
一声清脆的、带着哭腔的呵斥,从门口传来。
是白鹿。
她堵在门口,手里没有拿医疗箱,只是那么站着,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你不能去。”
“让开。”林远山的声音嘶哑。
“我不让!”白鹿的眼泪掉了下来,“你以为……你以为你是在赴约吗?!你是在送死!”
“你忘了那本手册了吗?!”她冲上前,抓住了林远山那只握枪的手。
“‘……利用‘独狼’的复仇心理和个人英雄主义,将其……诱入预设的决战区域,再……再予以歼灭!’”
“他这是……这是在用那三个战士的命,在‘激’你啊!远山!你看不懂吗?!”
林远山僵住了。
他那股冲天的怒火,仿佛被白鹿这盆冰水,当头浇下。
是……是这样吗?
北村……他连自己的“愤怒”,都算进去了?
“他是个机器……”白鹿哭着说,“他没有感情。他只想赢。可你不是!你是个‘人’!你会痛,会愤怒,会……会为了战友,不顾一切!”
“他就是在利用你这一点啊!”
林远d山那只因为愤怒而充血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他 slump 地靠在了墙上,那股被“猎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极致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他赢不了。
那个叫“北村”的男人,在他看不见的、一千米之外,用“战术”,用“心理”,已经把他……彻底击败了。
“……我们走。”
许久,林远山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我们……按命令,撤退。”
这是他第一次,选择了“逃跑”。
白鹿松了一口气,她擦了擦眼泪,走上前,想帮他拿过那支沉重的步枪。
“别碰。”林远山躲开了。
他没有看白鹿。他只是低着头,走到了禅房的角落,开始……收拾他的行囊。
白鹿看着他那如同雕塑般、写满了“屈辱”的背影,她的心,比被烙铁烫到时,还要疼。
她抓住了他的胳膊。
“远山。”
“……”
“答应我。”白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答应我,在……在你那本‘数据库’(张小山的笔记本)写满之前……”
“……在你找到,那阵能帮你打中九百米的‘风’之前……”
“……别冲动。”
“别……别去找他。”
林远山背对着她,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