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五月。
那场席卷了整个晋察冀的“铁壁合围”,终于随着春暖花开,露出了疲态。
日军的主力撤回了交通线和据点,只留下零星的“清乡队”和“猎犬”小组,在群山中徒劳地搜索着。
“风语小队”,活了下来。
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废弃的煤窑里,他们熬过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是林远山一生中最漫长的“战争”。
他的敌人,不是北村,也不是“猎犬”。
是“时间”,和“坏死”。
(二月。煤窑内。)
“别睡!林远山!你敢睡,我就敢用针扎你!”
白鹿的声音嘶哑、尖利,像一把生锈的刀。
林远山漂浮在冰冷与滚烫交织的混沌中。他小腹的刀伤在发炎,高烧40度。但他感觉不到。
他所有的知觉,都凝聚在他那双被白鹿死死抱在怀里、贴着她滚烫胸膛的“爪子”上。
那不是“复苏”。
那是一种……酷刑。
随着体温的回升,“再灌注”开始了。血液,试图重新冲进那些被冻结的、坏死的毛细血管。
那不是“痒”。
那是……“疼”。
是比子弹钻进骨头、比肋骨被砸断……更深邃、更绝望的疼。
“啊——!”
林远山那如同野兽般的、压抑的嘶吼,在狭窄的煤窑里回荡。
“疼就对了!”白鹿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脸上,“疼!就证明它还活着!你……你给老子忍住!”
她用自己那单薄的、同样在剧烈颤抖的身体,死死地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对抗着他手指末端的“死亡”。
陈虎和王麻子,这两个见惯了生死的汉子,背对着他们,一个在疯狂地劈柴,一个在拼命地堵着通风口。他们不敢回头。
(三月。)
高烧,退了。
刀伤,在白鹿缴获的(最后一点)磺胺粉的压制下,奇迹般地……开始愈合。
林远山活了下来。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看自己的手。
它们……回来了。
不再是黑紫色。
但,也不是他熟悉的那双手了。
它们肿胀、畸形。皮肤,是一种蜡黄中透着暗紫的、脆弱的颜色,布满了狰l狞的、如同蛛网般的水泡和疤痕。
最致命的,是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
那两截……用来“听风”、用来“扣动扳机”的指尖,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
它们是……“死”的。
林远山,这个独自一人打退日军一个加强小队、在北村正雄面前都未曾低头的男人,在那个清晨,看着自己的手,无声地……哭了。
他试着,去拿那支靠在墙角的、缴获的三八式步枪。
他抓不住。
他那僵硬的手指,甚至无法完成“握持”这个简单的动作。
他试着,去拉动枪栓。
“咔。”
枪栓,纹丝不动。他那“死去”的指尖,根本无法使上力气。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了煤壁上!
“废了……废了……”
他嘶吼着,“我他娘的……成了一个废物!!”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白鹿站在他面前,那只打人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张小山死了。”她的声音冰冷,“赵铁柱废了一条胳膊。”
“你……”她指着林远山那双“废手”,“你只是……失去了知觉。”
“他们用‘命’和‘胳膊’,换回了你这条‘命’。你现在……要告诉我,你是个‘废物’?”
“你对得起他们吗?!”
林远山僵住了。
“拿起来。”白鹿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她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巴掌大的、边缘锋利的煤矸石。
“干什么?”
“握住它。”
“……”
“我让你握住它!”白鹿嘶吼道,“用你那双‘废手’!握住!”
林远山血红的眼睛瞪着她。
他缓缓地,用那双僵硬的、浮肿的手,去抓那块石头。
他抓不住。
“我……”
“陈虎!”白鹿回头喊道。
陈虎走了过来。
“帮他。”
陈虎没有犹豫。他走上前,抓住林远山那畸形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强行掰开,将那块锋利的煤矸石,塞进了他的掌心。
然后,陈虎握住他的拳头,猛地……合拢!
“呃啊——!!!”
锋利的石头边缘,瞬间刺破了那层脆弱的、新生的疤痕!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
“握住!”白鹿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啊啊啊啊!”
林远山,在剧痛中,终于……握住了那块石头。
“很好。”白鹿点点头,拿过了林远山那把……父亲留下的剥皮刀。
“现在,”她把刀,和一块木头,扔在林远山面前。
“……把它,削成你父亲的样子。”
(五月。)
三个月的康复训练,如同地狱。
林远山的手,没有“好”。
它废了。
但,他又“活”了。
他的手指,依旧麻木,依旧僵硬。那层新生的疤痕,让他无法再做出“拉动毛瑟枪栓”那种丝滑的动作。
他每一次拉栓,都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手掌……去“撞”,去“砸”!
他那双“听风”的手,废了。
但他那颗“狙击手”的心,在白鹿的“酷刑”下,被重新……点燃了。
他的手指,恢复了……百分之八十的……握力。
五月三日。
煤窑的洞口,被推开了。
阳光,时隔三个月,第一次,照亮了这片地狱。
一个人,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是陈光。
他还是那副冰冷的样子,仿佛这三个月,什么都没发生。
他看了一眼满身伤疤、如同野人般的陈虎和王麻子。
他看了一眼那个拄着拐杖、独臂的赵铁柱。
他看了一眼那个正在教小石头识字的、憔悴的白鹿。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远山的……手上。
林远山正坐在角落,用那双畸形的手,笨拙地、一刀一刀地,削着一块木头。
那块木头,已经有了一个……小女孩的雏形。
“……手。”陈光开口了。
“能用。”林远山没有抬头。
“日军的‘铁壁合围’,主力已经撤了。”陈光言简意赅,“你们的任务,完成了。你们活了下来。”
“陈教官……”老魏(他一直随队)迎了上去。
“但是,”陈光打断了他,“北村,也活了下来。”
“他这三个月,”陈光从包里掏出一份新的情报,“……他也没闲着。”
“他总结了‘青石岩’和‘剪刀峡’的战报。他……在进化。”
陈光走到林远山面前:“他知道,你没死。”
“他知道,你会用‘反伏击’。他也知道,你会用‘声东击西’。”
“所以,”陈光在泥地上,画下了一个点(A)。
“你以前的战术,是‘巢穴’(Nest)。”陈光说,“你趴在一个地方,打完,然后……祈祷敌人找不到你。”
“在‘青石岩’,你差点被炮炸死。”
“在‘秋收’,你差点被刺刀捅死。”
“这套战术……”陈光在那个点(A)上,画下了一个“x”。
“……过时了。”
陈光在(A)点旁边,又画下了(b)点,和(c)点。
他用线,将三个点,连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
“从今天起,你们要学这个。”
“这叫……‘多阵地轮换’(multi-positional Rotation)。”
“什么意思?”陈虎凑了过来。
“意思是,”陈光指着(A)点,“林远山,你在A点,开一枪。最多……两枪。”
“无论命中与否,”陈光的手指,猛地划向了(b)点,“你必须……在三十秒内,撤离!撤到你早就勘察好的b点!”
“为什么?!”
“因为,”陈光冷冷地说,“在你开枪后的第四十秒,敌人的迫击炮弹,会准时……落在A点。”
“而你,”陈光的手指,移到了(b)点,“你那时候,已经在b点,架好了你的枪。”
“你的目标,不再是步兵。”
“你的目标,”陈光指着(A)点和(b)点之间的一个虚构位置,“是那个……刚刚从掩体后站起来、试图寻找你(A点)位置的……敌军炮兵观察员,或者……机枪手!”
战术变量:狙击战术进化(“巢穴” vs “游击”)。
“你是在……用你自己(A点),当‘诱饵’。去‘钓’出,他们的高价值目标(观察员)。然后在(b)点,猎杀他!”
“……那c点呢?”林远山问。
“c点,是你的撤离路线,也是……你的第三个伏击点。”
“这……”陈虎听得一头雾水,“这……这跑来跑去的……他那手……”
“对。”陈光看向了林远山那双布满疤痕的手。
“这套战术,需要极高的‘机动性’。需要你……跑得比炮弹更快。”
“而你,”陈光的声音冰冷,“你的手,废了。你的腿,也伤过。你……跑不快了。”
“……”林远山的呼吸,一滞。
“你,林远山,一个人,”陈光说,“做不到了。”
“但是……”
“‘风语小队’,”陈光环视所有人,“……可以。”
“陈虎!”
“到!”
“你是‘火力支援’。你的任务,是在A点击发后,用你的机枪(缴获的)和手榴弹,在A点和b点之间,制造一个‘火力隔离带’!掩护林远山转移!”
“王麻子!”
“在!”
“你是‘鬼’。你的任务,是在c点,布设诡雷!那是我们的‘断后’!”
“小石头!”
“到!”
“你是‘通信兵’!你的任务,是在最高的d点,当‘后眼’(观察手),替赵铁柱(后方)看清全局!并用你的枪法(三八式),狙杀那些……‘漏网之鱼’!”
“白鹿!”
“在。”
“你是‘大脑’。你和赵铁柱,负责在开战前,制定这(A、b、c)三条路线!你们要算出……敌人炮弹落下的时间!”
“而你,”陈光最后,看向了林远山。
“你,不再是‘猎人’了。”
“你只是……一把‘刀’。”
“一把……需要四个人,才能挥得动的、最锋利的‘刀’。”
“现在,”陈光指着煤窑外,那片在阳光下重获新生的山脊。
“……去‘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