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十月。
白鹿那压抑着无尽悲恸的哭声,在煤窑外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又被寒风撕碎。
洞穴内,死一般的寂静。
陈虎、王麻子、小石头,这三个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此刻,却像三尊泥塑,僵在原地。
他们不敢看林远山。
他们“神”,那个能在八百米外打中军帽的“神”,塌了。
一个……半瞎的“神”。
林远山独自坐在最黑暗的角落。白鹿那句“禁止你参加”的医疗禁令,如同一道判决书,将他钉死在了“废物”的耻辱柱上。
他,一个狙击手,一个“风语者”,却被禁止在……黄昏、黎明、阴雨天、大雾天……开枪。
那他妈的……还剩下什么?
只剩下朗朗乾坤下的“正午”?
北村正雄会傻到,在正午时分,走出指挥部,让他瞄准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疤痕、在火光下依旧显得僵硬浮肿的“爪子”(ch 46)。
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只充血、刺痛、视物模糊的“废眼”(ch 52)。
手,废了。
眼,瞎了。
他,林远山……已经没有价值了。
他缓缓地,从怀里,摸出了那枚……黄澄澄的、孤零零的……最后一发,毛瑟尖头弹。
这是他仅剩的“价值”。
“……赵大哥。”
许久,林远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岩石在摩擦。
赵铁柱(他靠在另一侧的草堆上,那条空荡荡的右袖管,刺眼地耷拉着)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只仅存的独眼。
“……干嘛?”
“你说……”林远山没有回头,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枚子弹,“……如果有一天……”
“……我这只(左)眼,也瞎了。”
“……”
“我……还能当个‘狙击手’吗?”
这个问题,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陈虎和王麻子,连呼吸都停住了。
赵铁柱的独眼,凝视着这个……被现实彻底击垮的“天才”。
“不能。”
赵铁柱的声音,很平静,很残酷。
“瞎子,怎么当狙击手?”他说,“你看不见目标,看不见风,看不见……弹着点。”
“……”林远山那只握着子弹的手,猛地攥紧了。
“但是……”赵铁柱话锋一转。
“但是,瞎子……”他看了一眼林远山,“……有耳朵。”
林远山猛地回头!
“你他娘的,”赵铁柱自嘲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那条空荡荡的袖管,“……你不是说,你是‘听风’的吗?”
“可……可我……”林远山的声音在颤抖,“我是用‘眼睛’看,用‘耳朵’……修正!”
“那你就……试试。”赵铁柱的独眼里,闪过了一丝……和林远山如出一辙的“疯狂”。
“……试试……只用‘耳朵’。”
第二天。
煤窑后的靶场。
林远山,站在这片他曾打出“一千米”神迹的地方。
他手里,握着那支“北村”的三八式步枪。
“教官……真……真的要……”
小石头的手里,拿着一条……从白鹿的医疗箱里“偷”出来的、干净的黑色绷带。
“绑上。”林远山的声音,不容置疑。
“……”小石头颤抖着,将那条黑色的绷带,一圈,又一圈,缠在了林远山的双眼上。
遮住了那只“废眼”。
也遮住了那只……完好的“好眼”。
林远山,这个“风语者”,在这一刻,彻底……“瞎”了。
“陈虎!”
“在!”
“一百米!挂一个……钢盔!”
“……操。”陈虎骂了一句,但还是拎着一个缴获的日军钢盔,跑向了一百米外。
“赵大哥。”
林远山,这个“瞎子”,转向了那个“独臂”的男人。
“……你,是我的‘眼睛’。”
“……我,是你的‘子弹’。”
赵铁柱拄着拐杖,站在了林远山身后五米处。他举起了那具(缴获的)望远镜。
战术变量:听觉\/声呐狙击(Acoustic targeting)。
“目标。”赵铁柱的声音,沉稳,清晰,“正前方,一百米。钢盔。静止。”
“收到。”
林远山(盲),缓缓地,举起了枪。
他那双布满疤痕的手,依旧僵硬。
他凭着“肌肉记忆”,将枪指向了……大概的方向。
“风。”
“……左侧,微风。可……可忽略不计。”赵铁柱说。
“……”林远山没有动。
他举着枪,一动不动。
他在“听”。
“教官……在干嘛?”小石头在旁边,紧张得快哭了。
“他在……找‘平衡’。”王麻子(他抱着胳膊,在远处看着这场“闹剧”)喃喃道。
“……偏了。”
赵铁柱开口了。
“你的枪口……高了。高了……三寸。”
“……”林远山的手臂,微微下沉。
“……低了。又低了。”
“……”
“……往右。再往右……半寸……”
“……停!”
“……”林远山,停住了。那支三八式步枪,稳得……像焊死在了半空。
“……在……在抖。”赵铁柱的声音发干。
“我知道。”林远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开火吗?”
“……开火。”
“砰!”
三八式清脆的枪声响起。
“……”
一秒钟。
两秒钟。
……什么都没发生。
“……脱靶。”赵铁柱放下了望远镜,“打……打高了。高了至少……半米。”
“……”
林远山,放下了枪。
他没有气馁,也没有愤怒。
“……再来。”
接下来的两个月。
煤窑的后山,成了八路军最“奢侈”的靶场。
“砰!”
“……脱靶!偏左!你他娘的,风刮过来了!你‘听’不见吗?!”
“砰!”
“……又脱靶!林远山!你那只‘废手’,是不是又他娘的抖了?!”
“砰!”
“……近了!近了!擦着边儿过去了!”
林远山,从一百米,练到了两百米。
他打光了“黑山口”缴获的、整整五百发6.5mm子弹。
代价(cost 1)是巨大的。
陈虎,从一开始的“暴怒”(“败家子!老子拿这些子弹,能换一个排的鬼子!”),到后来的“麻木”(“你打吧……打吧……老子去给你挖野菜……”),最后……是“惊恐”。
“……赵大哥。”陈虎拉着赵铁柱的独臂,“……他……他是不是……疯了?”
“他没疯。”赵铁柱的独眼,布满了血丝。
这两个月,最累的,不是林远山。
是他的“嘴”。
“……偏左三寸……上抬一寸……风停了……开火!”
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指挥”,变成了……“同步”。
他(赵铁柱)的“视觉”,和林远山(盲)的“听觉”,在几万次的“失败”和“争吵”中……
……开始“同步”了。
“砰!”
“……林远山!你的枪口,比我的‘口令’……快了半秒!”
“砰!”
“……赵铁柱!你的‘口令’,比我的‘听风’……慢了一秒!”
十月,下旬。
“风语小队”断粮的第七天。
林远山,再次,绑上了那条黑色的绷带。
他面前,三百米外。
是一块……从日军卡车上拆下来的、一米见方的……钢板。
“……最后……最后三个弹夹了。”小石头颤抖着,递上了十五发子弹。
“一个就够了。”林远山说。
“赵大哥。”
“在。”赵铁柱拄着拐,站在了他身后。
“……开始吧。”
林远山(盲),举起了枪。
“目标,三百米。钢板。”赵铁柱(独臂),举起了望远镜。
“风。”
“…… crosswind(侧风)。左至右。强风。每秒……五米。”
“收到。”
林远山,将枪口,缓缓地……对准了……
……钢板左侧,足足两米外的……虚空!
“……你他娘的……”赵铁柱刚要骂。
“我‘在’了。”林远山低吼道。
“……”赵铁柱的独眼,猛地缩紧。
他……他“听”到了?!
“我(赵铁柱)的‘眼睛’,是你的‘靶心’。”
“你(林远山)的‘耳朵’,是你的‘准星’。”
“……开火!”
“砰!”
三八式清脆的枪声响起。
子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被“科学”(赵铁柱的报靶)和“本能”(林远山的听风)共同修正过的……“弹道”!
一秒……
一点五秒……
“当——!!!!!”
一声清脆、响亮、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
三百米外,那块一米见方的钢板……
正中靶心!
“……我操……”
陈虎和王麻子,这两个负责警戒的汉子,同时……跪在了地上。
林远山,缓缓地,扯下了那条黑色的绷带。
他那双“半瞎”的眼睛(右眼),和那双“残废”的手(疤痕),在阳光下,显得如此“脆弱”。
但,他赢了。
他,一个瞎子。
一个瘸子。
一个独臂。
一个“鬼”。
一个“半大孩子”。
一个“女学生”。
这支……由“废物”组成的“风语小队”……
……他们,创造了“神迹”。
“……荒唐。”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陈光。
他像个幽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
“教官!”小石头兴奋地跳了起来!“你看到了吗?!教官他……”
“我看到了。”
陈光推了推眼镜,打断了他。
“一场……荒唐的,马戏团表演。”
林远山那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熄灭了。
“……教官?”
“你以为,”陈光走到他面前,“这就叫‘盲射’?”
“你以为,”他指着赵铁柱,“靠一个‘人’,用‘嘴’,来当你的‘眼睛’……这,就是战术?”
“……”
“林远山,”陈光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忘了‘狼牙口’和‘黑山口’的教训了吗?”
“……真正的战场……”
“……是‘噪音’。”
“是炮弹的呼啸!是机枪的咆哮!是伤员的惨叫!”
“你的‘耳朵’,”陈光指着他,“在那种环境下,连赵铁柱在你耳边吼,你都听不见!”
“你这套‘马戏’……”陈光摇了摇头,“……没用。”
林远山,那张刚刚有了一丝血色的脸,再次……惨白。
陈光说得对。
这是……“实验室”里的“奇迹”。
在战场上,一文不值。
“……那……”林远山的声音在颤抖,“……那我……该怎么办?”
“继续练。”
陈光,却给出了一个……矛盾的答案。
“……为什么?”林远山猛地抬头,“您不是说……它没用吗?”
“它现在没用。”陈光转过身,看向了那片……北村正雄所在的、黑暗的东方。
“但是……”
“……我有一种预感。”
“……在未来的某一天……”
“……当‘科学’(弹道表)失效的时候……”
“……当‘眼睛’(白昼)背叛你的时候……”
“……当‘声音’(战场)也欺骗你的时候……”
陈光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林远山……”
“……你那颗……‘必杀’的心……”
“……会用上……这项‘马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