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其实就是古刹后院最偏远的那间、漏风的柴房。
时已入夜,十一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从门缝里灌进来。林远山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老魏昨天送来的两个肉罐头早就吃光了,连汤汁都被他用手指刮得干干净净。
现在,他又冷又饿。
左手食指的伤口在寒冷中阵阵发麻,右肋被赵铁柱击中的地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但他一声不吭。
这三天,他想了很多。想父亲的死,想失踪的小雪,想白鹿手腕上那个狰狞的烙印。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赵铁柱那一拳,和那句“战场抗命,当就地枪决”。
他不服。
他救了人。他没错。
“吱呀——”
柴房的木门被推开。
林远山猛地抬头,以为是白鹿。这三天,只有她会在夜里,趁着换防的间隙,偷偷塞给他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烤红薯。
但这次,逆光中站着的,是那个他最不想见到的身影。
赵铁柱。
赵铁柱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柴房里再次陷入黑暗。
他没有带吃的,只是扔过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掉在林远山脚边。
林远山没动。
“你不服。”赵铁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救了李狗剩。”林远山的声音嘶哑。
“你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赵铁柱的声音冰冷依旧,“我问你,如果鬼子在孟县的援兵,就在你开枪后五分钟赶到,你那个暴露的‘望马石’,能挡住几个人?”
林远山语塞。
“你打掉了一挺机枪,很好。但你把我们所有人的后背,都亮给了敌人!”赵铁柱猛地上前一步,蹲了下来,那双在黑暗中依然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远山。
“你以为你那叫打仗?你那叫泄愤!”
“我的人在死!”林远山低吼。
“战场上,人命就是消耗品!我的命,你的命,都是!”赵铁柱的声音压得更低,“但我们必须死得有价值!你那一枪,是拿一个排的命,去换李狗剩一个人的命!这笔账,老子不会算!”
林远山攥紧了拳头。
赵铁柱却忽然沉默了。他看着这个浑身是伤、却依旧像头野狼一样不肯低头的年轻人,许久,才缓缓开口:
“但是……你那一枪,打得真他娘的准。”
林远山一愣。
“三百五十米。侧风。用的是你那支德国宝贝吧?”赵铁柱哼了一声,“老魏都跟我说了。”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枪法好,胆子大,不服管。新兵蛋子里最多,死得也最快。”
赵铁柱站起身,在狭小的柴房里踱了两步。
“可老魏说得对,你这种枪法,当个步兵,跟着我们冲锋,是糟蹋了。”
他停在林远山面前:“你知道什么是‘狙击手’吗?”
林远山没有回答,这个词,他似乎在哪听过,又很陌生。
“你那不叫狙击。”赵铁柱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敬畏的意味,“你那顶多叫‘神枪手’。”
“‘神枪手’,是打倒他看到的敌人。而‘狙击手’,”赵铁柱顿了顿,“是打掉指挥敌人的人。是打掉敌人的炮兵观察员,打掉他们的机枪手,打掉他们的通讯兵。甚至……打掉他们的指挥官。”
“一个‘神枪手’,一辈子打死一百个敌人,可能都扭转不了一场战斗。但一个真正的‘狙击手’,他可能一个月只开一枪,但那一枪,能让敌人一个联队(团)瘫痪。他的一颗子弹,比老魏那一整个连都值钱!”
“他必须像石头一样,趴在雪地里三天三夜,不能动,不能吃,不能被发现。他必须像最狡猾的狐狸,计算风速、距离、湿度,甚至连子弹下坠多少都要算清楚。”
赵铁柱低头看着林远山:“你那一枪,打得很准。但你是蒙的,你靠的是你那点猎人的‘直觉’。”
“团部的大人物,要的就是你这种有‘直觉’的人。他要的,是能把你的‘直觉’,练成‘绝活’的怪物。”
赵铁柱拉开了门:“禁闭结束了。滚出去,洗干净点。老魏在等你。”
林远山怔在原地。
狙击手……一颗子弹,值一个连?
林远山走出柴房,刺骨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白鹿正站在后院的井边,假装在洗绷带。看到他出来,她立刻走了过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塞进了林远山怀里。
还热乎着。是一个刚出锅的杂粮饼,里面还夹着一点点咸菜。
“你……”林远山抓着那滚烫的饼,看着她。
“快吃。”白鹿小声说,眼睛却警惕地瞥了一眼赵铁柱的禅房,“赵班长他……是不是又训你了?”
林远山摇摇头,他咬了一大口饼。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东西。
“他……跟我说了‘狙击手’。”
白鹿的眼睛亮了一下:“你要去参加那个选拔了?”
林远山一愣:“你也知道?”
“老魏来领盘尼西林(青霉素)的时候,跟卫生队长老张提了一句。”白鹿的脸上带着一丝真切的欣喜,“远山,这才是你应该走的路!”
她看着林远山那双在屈辱和迷茫中充血的眼睛,认真地说:
“赵班长说得对,你很特别。你那双眼睛,那对耳朵……是天生的。别浪费了这份天赋。”
她的鼓励,比赵铁柱那番夹枪带棒的“教导”,更让林远山感到震动。
这是第一个,真正“相信”他的人。
“我……”林远山想说什么,却被老魏的吼声打断了。
“林远山!磨蹭什么呢!团部的人还等着呢!快滚过来!”
林远山最后看了白鹿一眼,将剩下的半个饼塞进嘴里,转身走向了老魏。
“报告!”他走到老魏面前,第一次,用尽全力,喊出了这两个字。
老魏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咧嘴笑了:“行啊,小子,关了三天,关出点兵样了。走!”
林远山没有立刻跟着老魏走。
他转身,回到了自己那间破败的禅房。
赵铁柱和侦察班的其他战士都远远地看着他。
林远山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走到自己的草堆旁,扔掉了那支汉阳造。
他解开了那个油布包。
那支德国毛瑟步枪,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沉睡的猛兽。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不紧不慢地擦拭这支枪。他从怀里掏出那十发珍贵的尖头弹,一颗一颗地压入弹仓。
然后,他从靴子里,拔出了那把父亲留下的、用来剥皮的短刀。
他看着毛瑟步枪那光滑的、历经沧桑的胡桃木枪托。
他想起了父亲的“枪在人在”。
想起了小雪被掳走时,可能发出的哭喊。
他握紧了短刀,在枪托的侧面,一笔一划,深深地刻了下去。
木屑纷飞。
他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同刻进这块木头里。
“小雪,”
“等我。”
四个字,歪歪扭扭,却力透木背。
他刻完最后一划,吹掉木屑,将这支承载着他过去所有仇恨、也承载着他未来唯一希望的步枪,猛地背在了背上。
他走向老魏,走向那个未知的“团部大人物”。
他不再是那个只为复仇的“幽灵”。
他要去当一个“狙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