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六月,芒种。
太行山进入了雨季,连绵的阴雨让山路变得泥泞不堪,但也为“风语小队”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青石岩”炮楼,像一根钉死的、生了锈的巨大铁钉,牢牢地楔在两山之间的峡谷隘口上。
它和八路军以往见过的任何炮楼都不同。
没有青砖,没有夯土。
它是灰白色的,是钢筋和水泥浇筑的产物。冰冷、丑陋,充满了工业文明的傲慢。炮楼高近十五米,分三层,墙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朝向各个角度的射击孔。
在距离炮楼八百米外的一处隐蔽山坡上,林远山和陈虎已经趴了三天三夜。
他们身上盖着浸透了雨水的伪装网(用麻绳和当地植被编成),泥水顺着他们的下巴滴落。
“妈的……”陈虎低声咒骂了一句,他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帮狗日的,是来这儿当和尚的吗?”
三天了。
这座炮楼,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安静,才可怕。”林远山的声音从伪装网下传来,几乎轻不可闻。
他也没有动。他的右眼,始终没有离开那具蔡司六倍镜的目镜。
“小石头,”他对着喉咙边的(缴获的)单兵电话线低声说,“汇报。”
“……是,教官。”
一千五百米外,更安全的后方观察哨里,小石头(通信兵)和白鹿(医疗\/翻译)也趴在掩体里。
小石头正举着望远镜,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报告!1号哨位(炮楼顶层),120分钟内,无换岗。2号(二层机枪口)、3号(大门),无人员进出。和……和前两天一样。”
“白鹿。”
“我在。”白鹿的声音传来,“我正在对照《猎犬手册》……教官,这……这符合手册上‘诱饵阵地’(decoy position)的描述。他们可能……根本没几个人,就是个空壳子,等我们去炸。”
“空壳子?”
趴在林远山旁边的陈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吼。他那暴躁的性子,早就在这三天的等待中被磨到了极限。
“林远山,”陈虎压低了声音,“别等了。一个空壳子,吓唬谁呢?你看那炮楼顶上那个哨兵!”
陈虎用下巴指了指。
在炮楼的顶层,一个戴着钢盔的日军哨兵,正一动不动地靠在沙袋掩体上,标准地持枪警戒。
“那狗日的,”陈虎咬牙切齿,“他妈的站了三天了!风吹雨打,动都不动一下!这简直是在……是在瞧不起老子!”
“一个空壳子,留一个死人站岗?”陈虎的呼吸粗重起来,“林远山,你那宝贝疙瘩是干嘛使的?八百米!你一枪,把他那个天灵盖掀了!然后老子摸上去,一包炸药,送他们集体上西天!”
陈虎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
林远山没有回答。
他的右眼,死死地锁定了那个“哨兵”。
八百米。
顺风。
一个完美的、静止的、傲慢的靶子。
他那只剩下五发子弹的毛瑟步枪,枪口微抬。
“别动。”林远山忽然说。
“你还等什么?!”
“他没有呼吸。”林远山的声音冰冷。
“废话!”陈虎骂道,“隔着八百米,下着雨,你他娘的能看到他喘气?”
“我看不到。”
林远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又开始“听”了。
风声,雨声,山谷里的回音……
“我‘听’不到他。”
林远山猛地睁开眼,右眼瞳孔缩成了针尖。
“风……吹不动他的衣服。”
“什么?”
“你仔细看,”林远山将瞄准镜让给了陈虎,“看他的衣角,看他钢盔上的布帘。”
陈虎骂骂咧咧地凑了过去。
六倍镜的视野里,那个哨兵的轮廓清晰无比。
陈虎看了足足十秒钟。
“……操。”他吐出了一个字。
风在吹,雨在打。但那个哨兵的衣角,却保持着一个僵硬的、不自然的弧度。
就在这时,一只黑色的乌鸦,“嘎”地叫了一声,无视了这个“持枪的士兵”,大摇大摆地落在了……那顶钢盔上。
“他妈的……”陈虎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是……是稻草人!”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用“钢筋水泥”和“假人哨兵”构筑的、极其逼真的陷阱!
这完全印证了《猎犬手册》上的战术——**“诱饵阵地”与“假目标”**的完美结合。
“他们……他们就是在等我们开枪!”陈虎后怕地咽了口唾沫。
他可以想象,只要林远山刚才开了那(暴露位置的)一枪,这座“坟墓”会在十秒钟之内,变成一座“火山”。隐藏在射击孔后的机枪、掷弹筒,甚至……迫击炮,会瞬间把他们这个观察哨覆盖!
“鬼……鬼手呢?”陈虎想起了那个更不靠谱的家伙,“王麻子呢?他不是说要去摸情况吗?两天了,连个屁影都没见着!”
夜,再次降临。
雨停了。月光惨白。
“青石岩”炮楼,依旧像一座沉默的钢铁坟墓。
“他妈的,不会是跑了吧?”陈虎焦躁地嚼着一根草根。
“他会回来的。”林远山的声音很平静。
“你怎么知道?”
“他那个人,”林远山淡淡地说,“不做没把握的事。他没回来,说明他还在‘演’。”
话音刚落。
在他们观察哨左侧一百米外,一片齐腰深的灌木丛中,一块“石头”……缓缓地“站”了起来。
那“石头”披着一身涂满了泥浆和苔藓的伪装衣,手里……还提着两只(偷来的)野鸡。
“王……王麻子?!”陈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王麻子(鬼手)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甚至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嘘……”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像一条蛇,无声地滑进了林远山和陈虎的掩体。
“我说二位,”王麻子一屁股坐下,那股子泥腥味和血腥味差点把陈虎熏个跟头,“这天儿,可真冷。”
“你他娘的去哪儿了?!”陈虎低吼,“我们还以为你被鬼子剁了!”
“剁了?”王麻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滚烫的……烤红薯,递给了林远山,“那不能够。我这两天,日子过得可比你们舒坦。”
“你……”
“我混进去了。”王麻子言简意赅。
“什么?!”林远山和陈虎同时失声。
“混……混进那座铁王八里了?!”
“那倒没有。”王麻子啃了一口手里的野鸡腿,“那地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大门用的是德国造的防爆锁。”
“我是混进了……给他们送给养的伪军小队里。”
王麻子拍了拍身上的泥:“我演了个半夜拉肚子的伙夫。在他们炮楼外面的茅房里,蹲了一天一夜。”
“……”林远山和陈虎,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那座炮楼,”王麻子收起了笑容,脸色第一次变得凝重,“不是‘空壳子’。它是个‘刺猬’。是个塞满了炸药和钢针的铁刺猬。”
“说重点。”林远山说。
“地下一层,是弹药库和粮仓。地面一层,是兵营。第二层,”王麻子伸出两根手指,“两挺九二式重机枪。不是歪把子,是重机枪!交叉火力,能把整个峡谷封死!”
“第三层,顶楼。除了那个‘稻草人’,”他显然也发现了,“还藏着一门……九七式81mm迫击炮。”
陈虎倒吸了一口凉气。
重机枪……迫击炮……全他妈是钢筋水泥的掩体!
“这……这他娘的哪是炮楼?!”陈虎骂道,“这是个缩小的‘要塞’!老子那点炸药包,给它挠痒都不够!”
“还没完。”王麻子的声音更低了。
“我听那个送菜的伪军队长说,驻守这儿的,不是什么‘特别警备队’。”
“他们的臂章,是‘甲种师团’的野战工兵。他们是来这儿……‘实验’这座炮楼的防御性能的。”
“而且,”王麻子看着林远山,“那个伪军队长说,这炮楼里,还住着一个‘大人物’。一个……从旅团部派来的‘战术指导’。”
“一个……也背着跟咱林队长差不多长短的、带镜子的……‘神枪手’。”
王麻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从茅房顺出来的草纸。
“我没文化,”他把草纸递给林远山,“但我认得阿拉伯数字。我把他们换岗的时间、送饭的路线、还有……火力点的分布,都画下来了。”
林远山接过那张散发着异味的“地图”,在微弱的星光下,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就是他们要猎杀的第一个“猎犬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