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八月,酷暑。
“铁壁合围”的日军主力虽然撤了,但“战争”却以另一种更恶心、更阴毒的方式,渗透到了太行山的每一个角落。
煤窑里,气氛比严冬时还要冰冷。
那张王麻子带回来的、用炭笔画着林远山侧脸的悬赏令,就钉在最显眼的岩壁上。
五千大洋。
“……五千。”陈虎那只粗糙的手,抚摸着腰间的手榴弹,“这他娘的……比老子那条命,值钱一百倍。”
“这不是钱。”
赵铁柱坐在门板上,用那只仅存的左手,翻动着一本破烂的《水浒传》(白鹿从村里找来给他解闷的)。
他头也不抬,声音嘶哑。
“这是‘刀’。”
“北村那个老狗,”赵铁柱冷笑,“他知道,用‘猎犬’来找咱们,损失太大。他那两个‘学生’,死得不值。”
“所以,他换了把刀。”
赵铁柱用下巴,指了指洞外那些连绵起伏的、养育着八路军的群山。
“他要用这五千大洋,把咱们的‘水’……变成‘刀山’。他要让咱们的‘堡垒户’,变成‘赏金猎人’。”
王麻子,这个“鬼手”,缩在角落里,难得地没有嬉皮笑脸。
“赵大哥……说得没错。”
王麻子缓缓开口:“这半个月,我出去摸了三次。咱们……被盯上了。”
“日军?!”陈虎猛地站起。
“不。”王麻子摇了摇头,“比日军……更可怕。”
“是‘眼睛’。”
“是那些……以前给咱们送水、送粮、带路的‘老乡’。”
王麻子的声音发干:“咱们藏身的这个煤窑。以前,方圆十里,只有老魏(主力团)知道。现在……我至少发现了三伙‘砍柴’的、两伙‘采药’的,在咱们山头外面……转悠。”
“他们不敢进来。他们在‘等’。”
“他们在等我们……出去。”
“操!”陈虎一脚踹飞了脚边的煤渣,“这帮……白眼狼!咱们豁出命保卫他们,他们……他们居然为了钱?!”
“你错了。”
林远山开口了。他正靠在阴影里,用一块鹿皮,擦拭着那支“北村”的三八式步枪。他的肋骨还在隐隐作痛。
“五千大洋,在阎王爷那儿,能换回一百条命。”
“但对一个活人来说,”林远山抬起头,那双狼一样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理解”,“……有时候,它能换回的,是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家人的命。”
“……老刘叔。”
三天后,傍晚。
王麻子,提着两只野兔,走进了煤窑。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干瘦的老头。
正是这半年来,一直冒死给“风语小队”送粮食和情报的“堡垒户”——刘老汉。
“白鹿姑娘……小……小石头……”刘老汉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俺……俺对不起你们……俺……”
“老刘叔!你这是干嘛?!”
小石头赶紧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要去扶他。
“别碰他。”
王麻子的声音冰冷。他反手一脚,将刘老汉踹倒在地。
“王麻子!你他娘的疯了?!他……”陈虎也怒了。
“他,”王麻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扔在了地上。
一个……日军的军用信号弹。
“……他在咱们的‘补给点’,留下了这个。”王麻子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如果不是我今天‘恰好’撞见……明天,‘猎犬’的迫击炮弹,就会把咱们这个煤窑……炸上天。”
“……”
陈虎那只举起的拳头,僵在了半空。
小石头,也僵住了。
“为什么?!”老魏(他刚从主力团过来,协调秋季反攻的事)冲了进来,他一把揪住了刘老汉的衣领,“老刘叔!我们……我们哪点对不起你?!你忘了你儿子……是怎么被鬼子……”
“……我没忘!”刘老汉涕泪横流,“我儿……是八路!我……我怎么会……害你们……”
“那你他娘的这是什么?!”陈虎指着那个信号弹。
“……是……是小翠……”刘老汉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是……是俺那刚满十岁的……孙女……”
“……鬼子……鬼子半个月前,‘扫荡’的时候……抓了她……”
“他们……他们没杀她……”
刘老汉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布满血污的……小布包。
他打开布包。
里面……
是一截……被齐根切断的、小女孩的……小拇指。
“……”
“哇——”
小石头第一个忍不住,冲到角落,吐了出来。
白鹿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感同身受。
她想起了……自己手腕上那个烙印。
“……他们说……”刘老汉的声音,已经不似人声,“……五千大洋……或者……或者,‘风语者’(林远山)的项上人头……”
“……换……换俺孙女……全尸……”
“操……”
陈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那只举起的拳头,再也……挥不下去了。
这就是北村的“战术”。
战术变量:心理战(情感勒索\/Leverage)。
他不再用“赏金”去诱惑“贪婪”。
他用“亲情”,去勒索“人性”。
林远山,缓缓地走到了刘老汉面前。
他蹲了下来。
他看着这个,在三天前,还给他送过一捧炒黄豆的老人。
他想起了……自己那失踪的、生死未卜的妹妹……小雪。
如果……
如果是他自己。
他会用这支“风语小队”的命,去换小雪的命吗?
他不知道。
“……你,”林远山的声音嘶哑,“……你做得……没错。”
“什么?!”陈虎猛地回头,“林远山!你……”
“他没错。”林远山重复了一遍,“他只是……想救他的孙女。”
“……队长。”刘老汉猛地抱住了林远山那条受过伤的腿,“……求你……求你……救救小翠……救救她……”
“……我救不了她。”
林远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但,我能……让你,去陪她。”
他站起身。
“……老魏。”他没有回头。
老魏,这个身经百战的副团长,此刻,眼圈也红了。
“……按规矩。”老魏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纪律……就是纪律。”
“不!”白鹿忽然冲了过来,“不能!他……他也是受害者!他不是故意的!”
“白鹿同志!”老魏猛地回头,第一次,对她发了火,“你懂什么?!今天放了他,明天……就是咱们所有人,给他陪葬!”
“……”白鹿僵住了。
“林远山……”刘老汉绝望了,他松开了手,瘫坐在地。
林远山,背对着他。
他想起了,在“狼牙口”,王麻子炸掉的那个日军少尉。
他想起了,那个在“鹰愁涧”,被王麻子“蒙”死的狙击手。
“……老师……会为我报仇的……”
他缓缓地,走向了洞口。
“……陈虎。”
“……在。”陈虎的声音,闷得像雷。
“……你来。”
“……是。”
陈虎,走到了刘老汉面前。
他那张黑熊般的脸上,没有了暴怒,只有一种……行刑般的麻木。
他一把,将刘老汉从地上拽了起来。
“……老刘叔。”陈虎低吼道,“……对不住了。”
“……下辈子……别……别他娘的……再生在……这个世道……”
他没有开枪。枪声会暴露。
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缴获的、锋利的工兵铲。
他拖着那个已经不再反抗的老人,走向了煤窑……最深处的那条废弃矿道。
林远山,站在洞口,迎着那冰冷的、即将落下的夕阳。
他听到了。
一声……沉闷的、骨头与铁器碰撞的……闷响。
他那双布满疤痕、用来“听风”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你没事吧?”
夜,深了。
林远山,依旧坐在洞口,那支“北村”的步枪,横在他的膝上。
白鹿,端着一碗热水道了过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了他身边。
“……我,”林远山的声音,嘶哑得像一块砂纸,“……我杀了他。”
“不是你。”白鹿说,“是陈虎。”
“是我。”林远山重复道,“是我……下了命令。”
“……”
“白鹿。”林远山忽然问,“你说……我那双‘听风’的耳朵,是不是……太灵了?”
“……灵得……连这种声音,都听得见。”
他指的是,矿道深处,那声沉闷的“闷响”。
白鹿的心,猛地一疼。
她知道,这个男人,在“科学”和“本能”之外,又背负上了一道……新的“枷锁”。
“人性”的枷锁。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了自己那只冰凉的、却无比坚定的手。
她抓住了林远山那只……正在颤抖的、布满疤痕的、沾着血腥(比喻)的……“屠夫”的手。
“……你太善良了。”白鹿低着头,声音轻得像风。
“……远山。”
“这,是你的弱点。”
她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但,这也是……你和‘北村’,不一样的地方。”
“……是你的,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