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9月,白露。
太行山的秋意来得总是很急。前几天还是烈日炎炎的酷暑,一场秋雨过后,满山的红叶便像是被血染过一般,透出一股肃杀的凉意。
野狼谷的隐蔽山洞里,空气潮湿而压抑。
陈虎躺在铺满干草的石台上,那个曾经壮得像头牛的汉子,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那条被截断的右腿裤管空荡荡的,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烧伤的皮肤正在结痂,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像是一张破碎的地图。
“林哥……”
陈虎醒了,声音虚弱得像游丝。
林远山正坐在洞口擦枪,听到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98K,快步走过去。
“感觉怎么样?”林远山端起一碗温热的草药汤,那是白鹿刚熬好的。
“还行……就是痒。”陈虎想挠,但那双缠满纱布的手根本动不了。他费力地转过头,看着林远山,眼神里透着一种孩子般的期盼,“林哥……鬼子那边……咋样了?那个黑云岭……没再修起来吧?”
林远山的手微微一抖,汤药洒出来几滴。
这一个月来,陈虎每次醒来,问的第一件事永远是这个。那个被炸飞的碉堡,是他用一条腿和半条命换来的“战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
“没修。”林远山低下头,吹了吹汤药,不敢看陈虎的眼睛,“那地方被炸成了大坑,鬼子怕了,没敢动。”
“嘿……那就好……”陈虎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虽然笑容牵动了脸上的烧伤疤痕,显得有些狰狞,“只要路通了……咱们的药能运进来……我就算废了……也值。”
林远山的心像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路,通了吗? 没有。
黑云岭的那个碉堡确实炸了,那是北村设下的陷阱,是用几百斤炸药和陈虎的鲜血炸开的。但北村的“囚笼”并没有因此破裂。相反,就在黑云岭的废墟旁边,日军调集了更多的工兵,正在没日没夜地修筑新的、更坚固的封锁线。
而那条所谓的“运药通道”,依然被死死地卡住。
林远山喂完药,看着陈虎沉沉睡去,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山洞。
洞外,秋风萧瑟。
白鹿正在晾晒洗净的绷带。她看到林远山出来,眼神有些担忧。
“他又问了?”白鹿轻声问。
“嗯。”林远山靠在岩壁上,从怀里掏出一根卷烟,却没点燃,只是放在鼻尖闻着烟草味,“我骗了他。我一直在骗他。”
“这是善意的谎言。”白鹿走过来,握住林远山冰凉的手,“如果让他知道,他的牺牲没能换来胜利,反而中了圈套……他会崩溃的。”
“可我快崩溃了。”
林远山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血丝像蛛网一样密布。
“我每天看着他那个样子,看着他为了那个假的‘胜利’傻笑,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混蛋。我是队长,我带他出去,却没能带他完整地回来。麻子还在太原受苦,虎子躺在这儿……而我,只能在这儿编故事。”
“远山……”
“我得出去一趟。”林远山抽回了手,将那杆98K背在背上,“我想去黑云岭看看。”
“去那干什么?那里全是鬼子。”白鹿急了。
“去看看他们的新工事。”林远山的声音冷了下来,“知己知彼。我要知道,北村到底想把这个笼子扎得多紧。”
“那你答应我,只是侦察,别冲动。”白鹿看着他的眼睛,“你身上的伤才刚好,别让我再担心了,好吗?”
林远山看着白鹿那双充满疲惫却依旧温柔的眼睛,心中一软。
“放心。我只是去看看。”
……
黑云岭。
一个月前的那场大爆炸,确实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坑。焦黑的土石翻卷着,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但此刻,这伤疤上爬满了“蚂蚁”。
数百名日军工兵和被强征来的劳工,正在废墟旁忙碌。他们不再修碉堡,而是直接沿着山脊,浇筑了一道长达数公里的水泥墙!墙上拉着通电的铁丝网,每隔五百米就有一座机枪塔。
这就是北村的第二阶段计划——“铁壁”。
林远山趴在对面的一座山峰上,身上披着枯草编织的吉利服,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块岩石。
距离,一千二百米。
这是一个极其遥远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人只有蚂蚁那么大。即使是林远山手中的6倍瞄准镜,也不过能勉强看清人形。
他已经在那里趴了三个小时,一动不动。
他在观察日军的布防,记录机枪塔的位置,寻找这道“铁壁”的弱点。
但越看,他的心越凉。
没有弱点。
北村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新的防线没有任何死角。没有松软的土质供挖掘,没有视觉盲区供潜行。这是一道用钢铁和水泥堆出来的绝望之墙。
就在林远山准备收起望远镜撤退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两辆装甲车和一辆卡车的护送下,缓缓驶入了工地现场。
林远山的动作停滞了。
轿车停在了防线的一处高地上。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几个背着狙击步枪的卫兵,他们警惕地向四周张望,甚至有人举起望远镜观察林远山所在的方向。
林远山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得更低。
紧接着,一个穿着黄呢子军大衣、戴着白手套的身影,从车里钻了出来。
哪怕隔着一千二百米,哪怕看不清五官,但那个身影的姿态、那种特有的傲慢与从容,林远山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北村正雄。
林远山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北村站在高地上,手里拿着一根指挥棒,对着正在施工的防线指指点点。几个日军军官跟在他身后,频频点头哈腰。
他看起来是那么优雅,那么自信。仿佛这里不是战场,而是他的后花园;那些劳工和士兵不是人,而是他修剪的盆栽。
林远山想起了陈虎那条断腿,想起了王麻子被捕时的绝望,想起了白鹿在城门前的那一声枪响。
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股无法遏制的岩浆,在他的胸膛里翻滚、咆哮。
“北村……”
林远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摸向了扳机。
理智告诉他,这是一次极其愚蠢的尝试。
一千二百米。
在这个距离上,子弹要飞行将近两秒。风速、湿度、气压、甚至地球的自转偏向力,都会影响弹道。98K的有效射程只有800米,超过这个距离,子弹的散布会大得惊人,能不能打中全看天意。
而且,一旦开枪,无论中不中,都会立刻暴露位置。北村身边的那些卫兵,都是顶尖的狙击手,更别提那两辆装甲车上的重机枪。
这绝对不是一个狙击的好机会。
但是……
林远山看着瞄准镜里那个模糊的小黑点。
那是罪魁祸首。
那是造成神枪小队如今惨状的根源。
如果这一枪中了呢?
如果老天爷开眼,让这颗子弹飞进他的心脏呢?
所有的困局,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牺牲,都会在这一刻画上句号。陈虎的腿就没白断,麻子就能得救,白鹿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这种诱惑,对于一个背负着巨大愧疚的复仇者来说,是致命的。
“就赌一次。”
林远山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可怕。
他缓缓拉动枪栓,推弹上膛。那根系在枪栓上的红绳,在秋风中微微颤抖。
他开始调整表尺。1000米,这是表尺的极限。剩下的200米,只能靠抬高枪口来修正。
他拔了一根草,举在空中。
风向:西南风。 风速:三级,阵风四级。 这是一个复杂的横风。
林远山闭上了眼睛。
他在听。
听风穿过峡谷的声音,听风掠过树梢的声音。他在脑海里构建着那颗子弹的飞行轨迹——它会像一只孤傲的鹰,划过这漫长的1200米虚空。
“呼……”
林远山睁开眼,屏住了呼吸。
十字准星稳稳地压在了北村头顶上方半个身位的地方(修正弹道下坠),并向左偏移了两个身位(修正风偏)。
这是一个极其夸张的瞄准点。他在瞄准空气。
但他相信,子弹会飞过去。
“去死吧。”
食指预压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按住了他的枪管。
“你疯了!!”
一声压抑的低吼在耳边炸响。
林远山浑身一震,猛地转头。赵铁柱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身边,满脸惊恐和愤怒,死死地按着他的枪。
“放开!”林远山红着眼,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一千两百米!你想干什么?!”赵铁柱指着远处,“那是北村!他身边至少有一个小队的卫兵!你这一枪开出去,无论中不中,咱们俩都得死在这儿!”
“那是机会!”林远山嘶吼道,试图把枪管抽出来,“他就在那儿!杀了他,一切都结束了!虎子的仇,麻子的仇……”
“杀不了!!”赵铁柱也吼了起来,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怕惊动远处的敌人,“这么远,风这么大,你凭什么保证能中?你这是在赌博!拿你自己的命,拿我的命,拿全队的命在赌!”
“我没想让你死!你走!我自己干!”
“放屁!”赵铁柱一拳砸在林远山的肩膀上,“你是队长!神枪小队就剩咱俩能动的了!你要是死了,虎子怎么办?白鹿怎么办?谁去救麻子?!”
这一拳,打得林远山身子一歪。
他看着赵铁柱那张涨红的脸,看着老战友眼中的失望和焦急。
那种被仇恨冲昏的头脑,终于冷却了一丝。
是啊。如果这一枪没中呢?
北村会立刻发现他,然后……反包围,追杀。现在的神枪小队,再也经不起一次“黑云岭”式的打击了。
林远山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他颓然地趴在草地上,狠狠地捶打着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他就站在那儿,我却杀不了他……”林远山的声音哽咽了,“他差点杀了虎子啊……他把麻子抓走了啊……”
“我知道,我知道。”赵铁柱拍着他的后背,眼圈也红了,“我也想杀了他。我也想把那个王八蛋撕碎了。但不是现在,不是这种送死的方法。”
“林子,你要冷静。你是我们的魂。你要是乱了,咱们就真完了。”
远处,北村正雄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朝着林远山所在的山峰看了一眼。
那种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千两百米的距离,带着一种上位者的蔑视和嘲弄。
随后,他钻进了汽车。车队扬长而去。
林远山看着那远去的车尘,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泥土里。
“回去吧。”赵铁柱拉起他,“白鹿还在等你。”
……
回到野狼谷,天已经黑了。
林远山一言不发,把自己关进了那个存放弹药的小山洞里。
赵铁柱在外面叹了口气,没敢打扰他,只是告诉白鹿:“看着点他,他心魔犯了。”
山洞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
林远山坐在弹药箱上,手里拿着一块擦枪布,机械地擦拭着那杆98K。
擦一遍,又一遍。
直到枪管被擦得发热,直到手指被磨得生疼。
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北村那个蔑视的眼神,回放着陈虎残缺的身体,回放着白鹿在城门前决绝的背影。
理智告诉他,赵铁柱是对的。
但情感告诉他,他等不了了。
每一分钟的等待,都是对战友的背叛。每一天的苟活,都是对仇恨的亵渎。
如果不做点什么,这股火会把他活活烧死。
“我必须杀了他。”
林远山停下了擦枪的动作。他在油灯下,看着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那个影子扭曲、狰狞,像一只孤独的狼。
“既然远距离不行,那就近距离。既然白天不行,那就晚上。既然大部队不行,那就一个人。”
只要能杀掉北村,哪怕是用命换,也值了。
林远山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本子。翻开新的一页。
他拿起铅笔,手有些抖,但落笔很重。
白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别怪老赵,是我骗了他。我也别怪我不守信用,没能陪你走到最后。
虎子的腿断了,麻子被抓了,这都是我的错。我是队长,这笔债,我得去讨回来。
北村不死,神枪小队永无宁日。他是个魔鬼,必须有人拉着他下地狱。那个人,只能是我。
我答应过你要活着,但我可能食言了。如果我回不来,你带着虎子、小石头,回五台山吧。找个好人嫁了,别当兵了,别打仗了。
这根红绳,我带走了。它会保佑我,打出那最后一颗子弹。
勿念。
林远山
1941年9月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远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将信折好,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下——那是白鹿每天都会来帮他整理的地方。
然后,他开始检查装备。
他没有带太多的子弹,只带了二十发。因为如果是刺杀,二十发足够了;如果是被包围,带两百发也是死。
他带上了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猎刀,磨得锋利无比。
他带上了所有的干粮,那是三天的口粮。
最后,他看了一眼洞口。
已经是后半夜了。营地里静悄悄的,只有陈虎偶尔发出的梦呓声。
林远山背起枪,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山洞。
他来到了陈虎睡觉的地方,借着月光,看了看那张布满疤痕的脸。
“虎子,哥去给你报仇了。”
他又来到了白鹿的帐篷外。帐篷里透出微弱的呼吸声。
他在帐篷外站了很久,久到露水打湿了他的肩膀。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层薄薄的帆布,就像触碰爱人的脸庞。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若是见了,就走不了了。
“对不起。”
林远山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连风都听不见。
他转过身,决绝地走向了黑暗的深山。
这一去,便是孤身入虎穴。
这一去,便是九死一生。
但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刷耻辱;只有用死亡,才能终结仇恨。
风,呼啸着穿过峡谷,像是在为这位孤独的刺客送行。
……
第二天清晨。
白鹿端着洗脸水走进林远山的山洞。
“远山,起来洗把脸……远山?”
空荡荡的石床上,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白鹿的心猛地一沉。她快步走过去,手摸到了枕头下那张折叠的纸。
展开。
几秒钟后,装着热水的铜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四溅。
“老赵!!”
白鹿冲出山洞,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和凄厉。
“林远山……他走了!!”
正在做早饭的赵铁柱和小石头愣住了。赵铁柱手里的勺子掉进了锅里。
“这混蛋……”赵铁柱抓过那封信,只扫了一眼,脸就白了,“他还是去了!我就知道!昨天我就该把他绑起来!”
“他去哪儿了?”白鹿抓着赵铁柱的胳膊,指甲掐进了肉里。
“还能去哪儿。”赵铁柱看着太原的方向,咬牙切齿,“黑云岭。他去找北村拼命了。”
“我去追他!”小石头背起枪就要跑。
“站住!”赵铁柱吼道,“你去有什么用?你知道他在哪儿吗?你知道怎么走吗?”
“那怎么办?!就让他去送死吗?!”白鹿哭喊着。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是一个人走的,目标小,走得快。我们现在追,肯定追不上。”
“但是……”赵铁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要去刺杀北村,肯定会在黑云岭附近潜伏,寻找机会。那里……是唯一的战场。”
“那我们去黑云岭!”
“不。”赵铁柱摇了摇头,“我们去……也没用。这是他和北村两个人的事。我们去了,反而会让他分心。”
“那我们就这么看着?”
“我们不看着。”赵铁柱看向墙角的那个大木箱——那是陈虎这段时间,拖着残腿,用一只手改装出来的“大家伙”。
“林子要去拼命,那是他的选择。但他若是拼输了,或者拼赢了没法撤……那就得靠我们了。”
赵铁柱走到那个木箱前,一把掀开盖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三个用汽油桶改装的、极其粗糙却威力巨大的……土造“没良心炮”(飞雷炮)。
“小石头,叫上警卫班的所有人。”
“带上这家伙。”
赵铁柱扛起一个炸药包,看着远方。
“咱们不去刺杀。”
“咱们去……给他把那个鬼门关,炸开一个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