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透过监护室巨大的玻璃窗,在金尘飞舞的走廊里投下斑驳的光块。顾临溪依旧维持着环抱双膝的姿势坐在门口,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和疲惫,但大脑却因极度的焦虑和那丝护士带来的微弱希望而异常清醒。
“脑电波波动……快了……”
这几个字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成为支撑他没有彻底垮掉的唯一支柱。他不敢阖眼,生怕错过她苏醒的瞬间,尽管那扇门始终紧闭,只有医护人员定时进出时,他才能短暂地窥见里面那个安静得令人心慌的身影。
阿威不知何时回来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他沉默地递给顾临溪一杯温热的牛奶和一份三明治。
“顾少爷,你需要吃点东西。”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同处于这种煎熬下的共情。
顾临溪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胃里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没有任何空隙容纳食物。
阿威没有勉强,只是将东西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自己也靠墙站着,目光同样投向监护室内。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上午查房的时间到了,周医生带着几名助手和护士走进了监护室。顾临溪立刻扑到玻璃前,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看到周医生仔细检查着各项数据,俯身凑近沈瓷,似乎在低声呼唤她的名字,观察她的反应。
顾临溪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沈瓷的脸。
一秒,两秒……十秒……
就在他以为又一次失望,心缓缓沉下去的时候——
病床上,沈瓷那浓密如蝶翼般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顾临溪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猛地贴近玻璃,眼睛瞪得极大,不敢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又一下!更明显了一些!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那双紧闭了十几个小时的眼睛,艰难地、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醒了!
她醒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顾临溪,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周医生似乎在对沈瓷说着什么,做着简单的认知测试。沈瓷的眼神初时是涣散的、茫然的,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迟钝。她微微转动眼球,视线艰难地扫过周医生,扫过周围冰冷的仪器,最后,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缓缓地、定格在了隔离玻璃外——
定格在了那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正死死望着她的少年身上。
隔着厚重的玻璃,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沈瓷的瞳孔似乎微微聚焦了一些。那双曾经冰封千里、锐利如刀的眸子,此刻被虚弱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但深处,某种顾临溪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正在缓慢凝聚。是确认?是安心?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氧气面罩上泛起一层更浓的白雾。
周医生似乎没有听清,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
顾临溪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只能看到周医生点了点头,然后直起身,对旁边的护士低声交代了一句什么。
接着,周医生的目光转向玻璃外的顾临溪,对他做了一个可以进去的手势,但示意他必须穿上无菌服。
阿威立刻递过来一套蓝色的无菌服。
顾临溪手忙脚乱地套上,手指因为激动和哭泣而不听使唤,系带子时几次都无法成功,最后还是阿威沉默地帮他整理好。
他几乎是踉跄着推开监护室的门,走了进去。
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烈,仪器的滴答声近在耳边,敲击着他的鼓膜。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张病床,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沈瓷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那双褪去了凌厉、只剩下虚弱和疲惫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苍白的脸,红肿的眼,未干的泪痕,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走到床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所有的情绪只化作更加汹涌的泪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他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所有的委屈、恐惧、悔恨和失而复得的狂喜,都融在了这无声的哭泣里。
他看着插在她身上的管子和她腰腹间厚厚的纱布,心脏一阵阵抽紧。
就在这时,沈瓷看着他,那双虚弱眸子里复杂的光芒渐渐沉淀下来,汇聚成一种近乎……平静的专注。她的嘴唇再次在氧气面罩下翕动,这一次,声音虽然极其微弱、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仪器的噪音,钻进了顾临溪的耳中。
“……临溪。”
她叫了他的名字。不是连名带姓,只是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顾临溪的哭声猛地一滞,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沈瓷的目光落在他不断滚落的泪珠上,停顿了几秒,然后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更清晰地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二句话,也是贯穿他们命运始末的那句咒语与救赎:
“别哭。”
……
临溪,别哭。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倒流,又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顾临溪彻底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回流,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幼儿园灰暗的角落……小沈瓷抢走玉佩后,看着哭泣的小临溪,笨拙而生硬地说出这句同样的话……那个被逼着做出的、保护她的承诺……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原来,这句她曾用来“预订”他的话,此刻,成了她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不是责备,不是嘲讽,不是冰冷的命令。
而是在告诉他,她还在。在他为她流下眼泪的时候,她用他们之间最初的羁绊,告诉他,她看见了,她知道了。
“呜……”
顾临溪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他猛地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病床栏杆上,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崩溃的绝望,而是某种坚冰彻底融化、堤坝彻底溃决的释放。是心疼,是后悔,是难以承受的感动,也是某种……尘埃落定的归属感。
他输了。
一败涂地。
从他因为她这句“别哭”而再次泪流满面开始,他就知道,他这辈子,都再也无法挣脱这个名为“沈瓷”的牢笼了。而他,竟然在此刻,心甘情愿。
沈瓷静静地看着他哭泣,没有再说一句话。她似乎极其疲惫,重新闭上了眼睛,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想要抬起,最终却因为无力而放弃。
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她并非全然的平静。
周医生示意顾临溪该出去了,让病人休息。
顾临溪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平复情绪,但通红的眼眶和鼻尖却无法掩饰。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沈瓷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虚弱却安然的样子刻进灵魂里,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依依不舍地走出了监护室。
脱下无菌服,他重新站在玻璃外。里面的沈瓷似乎又睡着了,呼吸平稳。
阿威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低声道:“小姐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你。”
这句话很平淡,却像一块石头投入顾临溪心湖,漾开层层涟漪。他靠在玻璃上,缓缓滑坐下去,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牵起了一个极其难看,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他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然而,就在这悲喜交加、情感剧烈震荡的时刻,监护室内,刚刚似乎睡着的沈瓷,眉头忽然紧紧地皱了起来,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无声地嗫嚅着,像是在挣扎着什么。
床头的脑电波监测仪上,原本平稳的曲线,陡然出现了一阵不规则的、剧烈的波动。
顾临溪的心瞬间又被揪紧,担忧地望向里面。
他却不知道,在沈瓷因麻药和创伤而混乱的潜意识深处,正翻涌着一片被遗忘多年的灰色迷雾。迷雾里,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站在幼儿园角落,对着另一个哭泣的小豆丁,用生硬而笨拙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贯穿他们一生的话……
那句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命运的开端。
也就在同一时间,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嘈杂的脚步声。阿威眼神一凛,迅速上前一步,将尚坐在地上、心神不宁的顾临溪挡在了身后。
顾临溪茫然抬头,只见几名穿着黑色西装、神情肃穆的男人正快步走来,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精干的中年男人,他并不看阿威,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在了监护室内的沈瓷身上,眼神深沉难辨。
阿威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清晰地传入顾临溪耳中:
“顾少爷,老爷子的人到了。”
(第三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