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哥眼珠在桌面上溜了一圈，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那根看不见的弦已经绷紧。
他看看面色沉静的龙卷风，又瞅瞅嘴角噙着一丝笑的狄秋，最后把目光落在平静自若的陆离身上，粗大的手指挠了挠刺猬般的短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决定先瞧瞧风向。
龙卷风将狄秋那副“看你如何分说”的姿态尽收眼底，却只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杯中琥珀色的酒液。
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他仿佛全然没看见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质疑，放下酒杯时，杯底与玻璃转盘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秋，”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别把事情想复杂了。她是来帮我们，或者说，是来保住这城寨里的人的。”
“哦？”狄秋鼻腔里哼出一声轻笑，身体微微后靠，陷进柔软的椅背里，摆出了十足十的聆听姿态，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戒备之色丝毫未减。
“保住城寨里的人？龙哥，这话说得可就有点飘了。现在外面刮的是什么风，你我都清楚，谈的可都是真金白银，砸在地上能出声儿的硬通货。”他话锋一转，目光如探照灯般骤然打在陆离脸上，带着审视的锐利，几乎要刮下一层皮来，“陆小姐，恕我眼拙，不知你是哪路神仙，又有怎样的高见，能让我们龙哥说出这么……有情怀的话来？”
龙卷风只是提供了一个舞台，甚至连聚光灯都替她打好了，真正的戏，需要她自己来唱，是满堂彩还是被轰下台，全凭本事。
陆离脸上没有丝毫怯场，平静得如同深潭之水。
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在略显嘈杂的酒楼背景音里，显得格外突出：“秋哥，您言重了。我哪是什么神仙，不过是个知道些旧事，也勉强能看清几步未来的人。今天来，是想和秋哥谈一笔交易，一笔或许能让您手上那些地契、那些故纸堆，在九龙城寨彻底成为历史之后，变得更有‘分量’的交易。不是钞票堆出来的分量，而是在推土机的轰鸣过后，还能让后人记得这里曾有过万家灯火，有过活生生的人间烟火的价值。”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诚恳地聚焦在狄秋脸上，这个动作打破了之前对峙的距离感，显得推心置腹：“我听说，秋哥手上不止有地契，还收着不少城寨鼎盛时期的老照片，甚至一些早年商户的流水账本、往来字据？那些东西，在开发商眼里，是占地方的废纸，但在有些人眼里，却是无价的珍宝。如果城寨注定要拆，难道秋哥就甘心让它像泼出去的水一样，蒸发了无痕，最后只变成政府档案里一个冷冰冰的编号，和兄弟们分完即散的一沓钞票吗？”
狄秋敲击杯沿的指尖倏然停住。
陆离的话，没有直接去碰他那根最敏感的利益神经，却像一根精准的探针，绕过所有防御，轻轻戳中了另一个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打量的角落，一种关于记忆、关于痕迹、关于“存在过”的证明。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垂下眼皮，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开始真正掂量起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和她话语里的分量。
城寨对于狄秋来说，太特殊了。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挣扎求生，是这片混乱不堪的土壤让他这棵野草疯长，混成了如今人人敬畏的“秋哥”。
但也是在这里，他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弄丢了一双儿女，最终只剩下满手的地契、泛黄的照片，和一个过早被岁月染白的头颅，成了个形单影只的老鳏夫。
那些纸片，不仅是财产，更是他破碎人生仅剩的拼图。
虎哥听得云里雾里，但感觉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些许，连忙抓起筷子打圆场：“哎呀，搞那么复杂做咩呀！先食饭，先食饭！天大地大，五脏庙最大！阿离，快尝尝这个烧鹅，趁热食，皮脆肉香，是哩度的招牌来的！”
他热情地指着那块油亮的烧鹅，试图用食物的热气驱散谈判的冷峻。
龙卷风嘴角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转瞬即逝。
有他坐在这里作保，狄秋哪怕再不愿意，也会给个机会往下谈。
剩下的，就看陆离如何与狄秋这只在城寨泥潭里打滚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周旋了。
他举起筷子，夹了一筷清炒时蔬，顺势将话题拉回正轨：“对，边吃边谈。阿秋，陆小姐是带着诚意来的，你不妨静下心来，听听她的具体想法。或许，真是一条不一样的路。”
狄秋沉默着，终于也拿起了筷子，却没有夹菜，只是无意识地在碗边轻轻点着。
他不在乎吗？不，他在乎。但他在乎的，或许真不全是地皮能换来的钞票，更是和龙卷风这帮老兄弟几十年风雨同舟的情分，是这片他们共同守护过的、即将彻底消失的“家”。
听了陆离对城寨人那份详尽，甚至超过他预期的安置与补偿计划后，狄秋没有立刻回应。
他深深吸了一口手中即将燃尽的烟，火星猛地亮了一下，随即黯淡。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深深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几十年风尘的沉重，烟雾缭绕，让他的面容更显模糊。
“后生女，”狄秋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旧木头，“你画的这幅蓝图，很漂亮。如果……如果你真能做到，这块破地方的地契，给你也未尝不可。”
他用粗粝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透过烟雾，牢牢锁住陆离。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老江湖特有的审慎与算计，“城寨的地契可不在我一个人手里。”
狄秋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半张脸，那上面布满沟壑，每一道都像是城寨历史的刻痕。
“你光说服我没用。你要真有本事，就去拿到他们几个手里的地契。到时候，”他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我的这份，按正常市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卖给你。”
狄秋要看的，不是蓝图，是实绩；不是承诺，是能力。
在这片法外之地活成精的人，绝不会因几句漂亮话就押上自己的全部筹码。